趙湘還在做著美夢,耳邊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又伴隨著環佩叮當的聲音。她一聽就知道定是七舅母來了,連忙起身整理了一下頭發衣裙,用最恭順柔婉的姿態迎接對方的到來。
來的不僅僅是蔣七太太,還有她的長女。母女倆都穿著體面的綢衣,頭簪珠玉,十分光鮮。很顯然,蔣家敗落,對這房旁支的影響并不大。蔣七老爺雖然被貶了官,但在良鄉縣一地經營多年,依然混得風生水起。
蔣七太太在后院一聽說趙湘來了,就坐不住了。心腹王婆子分明剛剛從京城回來,向她回稟趙湘處境狼狽,只要自家不去理會,趙湘的日子就不會好過,她也樂得袖手旁觀。哪里想到這丫頭今日就到了良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長女比她更沉不住氣,見了趙湘,就想起自己自幼定下的好親事因為對方而黃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怎么有臉來我們家?!”
趙湘一頓,想起王婆子說過的事,知道這位表姐妹因自己丟了親事,會生氣也是常理,不過她心中并不以為然。親事丟了就丟了,蔣家出事前,蔣七老爺不過是個縣令,能給兒女定下的親事,門第也高不到哪里去。一家不成,再找就是了。說不定對方人家見蔣家落魄,早就有意退親,只不過是沒找到好用的理由罷了。她在京城的流言,對七八十里外的良鄉能有什么影響?不過是借口!
趙湘露出了楚楚可憐的表情,眼中也帶上了幾分濕意:“對不起,我都聽說了,可是…祖母是我至親長輩,無論外人怎么說她,我也是不能丟下她的。即使外人會因此而對我有所誤會,我也只能認了。連累了舅舅一家,都是我的錯。請舅母恕罪!”說著還跪了下來。
蔣七太太的女兒其實還是個天真不知事的少女,見她這副模樣,倒先遲疑了。流言的內容是什么,她也有所耳聞,大部分都是說的牛氏的閑話,也有少部分與趙湘有關。可趙湘跟她年紀相仿,也是在深宅大院里長大的閨秀,真會做出流言中的事情來么?如果說是受了牛氏連累,被人誤會,倒也是有可能的。
蔣七太太的女兒見趙湘淚水漣漣,小臉瘦削而蒼白,與記憶中那飽受親人長輩嬌寵的官宦千金判若兩人,她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憐憫的表情。
蔣七太太看得分明,心中清楚,趙湘年紀雖小,心計卻深,自家女兒哪里是她的對手?便開口對女兒說:“你表姐從京城趕來投奔我們家,你不得無禮,先回房去吧,我有話要跟你表姐說。”
她的女兒乖乖應了,又用可憐的目光多看了趙湘幾眼,方才轉身離去。
女兒一走,蔣七太太就拉長了臉,也不叫趙湘起來,徑自往主位上坐了,便叫丫頭:“叫人到前頭去,把老爺給我叫回來,我要問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丫頭領命而去,蔣七太太便翹起了二郎腿,慢條斯理地品著茶。趙湘跪在那里哭了半日,也沒聽到她叫自己起身,膝蓋都開始發酸了,不由得暗暗叫苦,心中更多的是憤怒。
想當初,蔣家外祖父與舅舅們還在朝中得勢時,這七堂舅不過是微末旁枝,還要仗著任所離京城近,逢年過節都要帶了妻女,大包小包地上京城嫡支家中向外祖父和舅舅們巴結討好。因為她在外祖父面前得臉,七堂舅母對自己也曾經十分恭敬客氣。如今蔣家一落魄,七堂舅母也不過是個小小的縣丞太太,僅是正八品的敕命,居然在她面前擺起長輩的架子來,這等勢利的嘴臉,著實叫人看不慣!
等有朝一日,她東山再起,重得富貴,定要給這婆娘一個教訓!
蔣七老爺沒多久就過來了,臉色依然十分難看。建南侯府的人放下信,說完了話,拍拍屁股就走了,他卻要處理這一堆的麻煩,心里如何不生氣?
蔣七太太見丈夫來了,起身正要說話,卻被蔣七老爺止住:“你先別問,看看這封信吧。”蔣七太太一臉的懵然,接過他手里的信看了起來。
趙湘不知道那是什么信,原本還以為是建南侯趙瑋寫給她堂舅,讓他好好照顧自己祖孫的信,如今看來,卻似乎跟猜想的不一樣?
蔣七老爺斜了她一眼:“起來吧,你祖母呢?”
趙湘小心回答:“祖母在隔間里歇息…”牛氏行動不便,建南侯府的婆子將她扶到內花廳隔間的羅漢床上躺下就走了。趙湘可沒有力氣扶牛氏,也只能任由她在那里躺下去。
蔣七老爺走到隔間入口邊上,掃了里頭一眼,又重新走了回來,什么話也沒說。
蔣七太太看完信,手都發抖了:“這…這…這如何使得?!”她瞪向趙湘的目光銳利如刀:“沒看出來,你一個嬌怯怯的小娘子,居然還敢殺人?殺的還是親祖母?!”
趙湘大驚失色:“您怎會知道的…難道是趙瑋?!”她幾乎咬碎一口銀牙:“他答應了不說出去的,怎能出爾反爾?!”
蔣七老爺睨著她:“他真答應過么?”
趙湘一窒,這么說來,趙瑋好象…她只是以為他答應了…
蔣七老爺又冷笑:“便是他真的出爾反爾,你又奈何得了么?他手里有人證,有物證,還有身份權勢,無論幾時要告發你,你都逃不掉。”
趙湘頹然坐倒在地,面色蒼白如紙,忽然哭了出來,爬到蔣七老爺身邊扯著他的袖子哀求:“七舅舅救我!”這回的眼淚,卻是真心的。
蔣七老爺甩開袖子:“怕什么?他會將你送來我們蔣家,就意味著只要你不去招惹他,他也不會輕易告發你。即使你受了他家再大的氣,都只能忍了。他家手里握著你的把柄,你這輩子都只能離他們一家遠遠的。否則,便是下獄斬首的下場!”
趙湘放聲大哭,心里卻是安定了些。雖然建南侯府沒有答應保密,但是…他們應該不會到處宣揚此事吧?
蔣七太太看著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就覺得礙眼之極,轉頭質問丈夫:“老爺,你真要把這個蛇蝎心腸的小丫頭留下?還要留下那個惡毒婦人?!就算這小丫頭是你外甥女兒,那婦人又與我們家有何干系?!”
蔣七老爺命趙湘:“到隔間里陪你祖母去。”
趙湘哭聲一頓,知道他們夫妻是要避著自己說話,雖然不情不愿的,但如今寄人籬下,也只能忍了。只要七堂舅愿意收留自己就好。
她到了隔間里,牛氏已經醒了,把方才外頭的動靜聽了個分明,臉上露出嘲諷的表情。趙湘知道她是在嘲笑自己,費盡心機投奔了來,卻受到這樣的嫌棄。但趙湘并不理會。不過是幾個白眼罷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又不是沒受過。只要能脫離京城那個流言肆虐的地方,她就能為自己爭一份錦繡前程,為此什么苦受不得?
隔間外,蔣七老爺對妻子說:“不過就是兩個人罷了,一個老太婆,一個小丫頭,能費得了多少銀米?”
蔣七太太冷笑:“我難道是舍不得那點銀米么?老爺可別忘了,閨女的婚事是怎么沒的?那時趙湘可還在七八十里外的京城住著呢!如今她要跟我們一家住在一處,外頭的人會如何看待我們呢?你我夫妻已是一把年紀,倒也罷了,閨女還要再說親事,兒子明年也該訂親了,有趙湘在,哪個體面的人家愿意與我們說親?你就不為兒女著想一下么?況且,你別忘了趙湘那丫頭的名聲!她對著陌生人,尚且能不要臉面,我們的兒子只比她大一歲,你就不怕她會打上我們兒子的主意么?!”
蔣七老爺臉色一變,這方面他還真有些擔心。想了想,他問:“你道如何?”
“很簡單。”蔣七太太斬釘截鐵地道,“趙湘聲名狼藉,還厚著臉皮活下來,就夠丟蔣家的臉了。我也不是心性歹毒的婦人,直接把她送進尼姑庵里去吧。我知道縣里有一家庵堂,與外頭的庵堂不同,最是規矩嚴謹的。讓她進那庵堂里,一輩子清燈古佛,也好為她父母所害過的人命祈福。至于牛氏那婆子,縣中不是有養濟院么?正適合她這樣的老婆子,把人往那里一送就得了。橫豎養濟院里有吃有喝,她死了,也有人替她辦后事!”
“這…”蔣七老爺沉吟不語。
蔣七太太的聲量并不低,隔間里的趙湘與牛氏聽得分明,嚇得臉都白了。趙湘心中更是后悔,如果千方百計投奔了來,是這樣的結果,她還不如繼續待在京城綿花胡同里,受建南侯府那每月一袋米兩吊錢的補助呢!
“不行。”蔣七老爺的回答讓趙湘與牛氏都松了口氣,卻讓蔣七太太不滿了:“為何不行?!”
蔣七老爺嘆道:“我知道你看她們祖孫礙眼,這么做,你固然是爽快了,可日后我們又要如何去見嫡支的堂兄弟們?趙湘若是我親外甥女,這么做也無妨,可她不是,她是嫡支長房家主的外甥女。與其將她送進庵堂里清修,日后受嬸娘與堂兄們的埋怨,倒不如直接把她們祖孫送往濟寧老家,交給她親外祖母與親舅舅們?到時候,他們要如何處置她們祖孫,就與我們無關了。”
蔣七太太想了想,不情不愿地答應了,卻冷笑道:“換了我是嬸娘,收留趙湘也無不可,畢竟是親外孫女兒。可收留牛氏那惡毒婦人?嬸娘一定不樂意!當日趙玦被擒,為了活命,招出了許多人,其中就有嫡支長房的叔伯們。就為了這事,叔叔一氣氣死了,合族上下不知有多少子弟受了牽連。趙玦可以說是蔣家的仇人了!那牛氏是趙玦之母,從前又與蔣家交惡多年。嬸娘看到他,病情都要重幾分。你那些兄弟見老母這般,對外甥女又能剩下多少憐惜?”
她冷哼一聲,走到隔間前,故意大聲道:“趙湘那丫頭最是精明不過,不難想透這個道理。橫豎她已經對牛氏下過一回手,不知道這一路南去,她會不會再狠一次心?”
蔣七老爺皺起眉頭,拉了拉妻子,小聲問:“你這是做什么?”
蔣七太太冷聲道:“沒做什么,那婆子可惡,壞了我閨女的好親事。我要嚇一嚇她,又沒做別的,有何不可?”
隔間里,趙湘也猜到了蔣七太太的用意。無奈她什么解釋的話都說不得,誰叫她確實下過一次手呢?此時牛氏看向她的目光中,已經帶上了幾分猜忌與悔恨。她心微微一沉。
這一路南下,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