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本朝科舉的規矩,秀才參加鄉試,自然是要回原籍去考的。但趙瑋原籍上海,人卻已在京城襲了爵。有爵位,每逢大朝會就要上朝,即使告了長假,家中還有祖母要侍奉。他如今就是建南侯府的頂梁柱,也是唯一的男丁。他走了,這家里怎么辦?
若有人要雞蛋里挑骨頭,說不定還要參他功名心太盛,為了科舉就置孝悌于不顧呢。那就不是能不能考中的問題了,而是將來連出仕做官都要受到影響。
因此趙琇的提議是:“還是請旨吧,在京城考。一來你備考方便,不需要來回奔波;二來在家里住著,祖母與我也能照顧好哥哥的生活,讓哥哥無須操心別的;三來嘛…坦白說,咱們家已經是侯府了,哪怕哥哥身上已有秀才功名,也依然會有不少人質疑你的學問。若回了原籍去考試,在那里咱們家算是地頭蛇,天高皇帝遠的,會不會有人懷疑你的成績有問題呢?與其叫人有機會無中生有地大放厥詞,還不如就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考,叫他們知道哥哥的學問水平。況且,江南文興之地,鄉試就如同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競爭太大了。相比之下,京城情況恐怕還稍微好一點。”
趙瑋沉吟不語。他其實也更傾向于在京城應鄉試,當初剛襲爵之際,祖母提出希望他能繼續讀書科舉,爭取考上舉人時,他就已經是這個想法了,因此從沒想過要回南邊考試。他相信,以他如今的圣眷,請旨并不難,有祖母與妹妹在,旁人也不會多說什么。只不過,侯府所建的書館過不了幾個月就要開張,他卻要在今年參加鄉試,與他一同參加的京城學子們怕會有不少都是明知書館的座上客。倘若他能順利高中還好,若是沒考中,又或是名次稍差一些,恐怕旁人就會質疑了。以他這樣的年紀、學問,是否有資格主持明知書館?
趙瑋提出了自己的擔心,趙琇有些不以為然:“我們只是開書館,讓所有人來免費看書而已,又不是開學校,還要指點人家的功課。他們若是瞧不起書館的主人,覺得自己才高八斗,那就別來呀。既來了,受了我們家的恩典,就別嫌三嫌四的。讀書人該有的品格可不包括以怨報德。”
趙瑋想想也是,便笑道:“也罷,我本來也不是什么大才子,本就是與其他應試者一般。開書館是為了紀念亡父,也是為了廣結善緣。讀書人來我館中,我便與他們共同探討學問,互學互勉。孔子曾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師。連圣人尚且如此謙遜好學,我又何必把自己的姿態端得太高呢?”他決定了,要將孔圣人的這句話寫成匾,掛在明知書館內鎮場子。
趙琇聽得笑了:“這主意真是極好的。”
正說笑著,便有婆子來報:“姑娘,前兒您讓人去做的大字,如今都做好送來了,就放在前院。汪管家請您去過目呢。”
趙瑋好奇:“什么大字?”
“就是準備掛在書館里勸學的大字,父親寫的那幾個。”趙琇應了婆子一聲,便拉著趙瑋出門,“哥哥與我一道去看看吧?”
工匠們將送來的大字全部堆放在前院的地上,看起來個個都有將近三尺見方,怪不得說是“大字”。趙瑋慢慢一路走著,一路瞧過去,認出這是照父親生前筆跡所制成的“明知”、“忠信”、“寬厚”、“愛人”、“尊賢”十個大字,全都是用堅實的木料雕刻而成,做工精細,外頭先涂了一層略帶點兒紫光的黑漆,又再涂上厚厚一層防水的清漆,眼下還散發著淡淡的松香味。
趙瑋對這些大字的質量頗為滿意,讓管家付了工錢,還多打賞了十兩銀子。等工匠們歡天喜地地走了,他才問正在拿著一個“明”字在院子里到處比劃的妹妹:“你打算把這些大字掛在何處?”
趙琇正好比到了二門左側的墻上:“這里怎么樣?這里一邊放四個字,足夠放下八個了,‘明知’兩個字就放到進門的地方。我聽說那些做木活的工匠有一種什么粘料的配方,用來粘木頭的東西,一二十年都不會掉的,正好用來粘這個。等過上一二十年,這字再也粘不住了,木頭也舊了,正好翻新了重新粘過。”
趙瑋站在妹妹身后打量了一下左右的空白圍墻:“不錯,大小正合適。掛在此處,所有進門的學子一眼就先看見了,也有勸學之效。至于‘明知’二字,不如掛在屋里吧?恰好又是書館之名。”
趙琇點頭了,便高興地讓人把大字搬下去,尋個通風干燥的地方存放,等全家人搬走了再拿出來粘上。
她拉著趙瑋的袖子,告訴他自己對于這座小宅轉變成書館后的安排,詢問他的意見。
她打算在進大門后的影壁左側放置一面銅鏡或是玻璃鏡,主要有“進門先正衣冠”之意,告訴前來的學子,衣冠不整就別來了,這里是讀書的地方,別有辱斯文——這種做法有點裝逼,不過嘛,現在的讀書人不少都有些怪脾氣,總是輕視他們勛貴人家如何如何,不裝逼一點,又怎能鎮住有種想法的人呢?真要比裝逼,她也未必會輸給人家,只是懶罷了。
趙瑋對此含笑不語,只有一條意見:“鏡子別正對大門就行。聽說那樣風水不好。”
“沒問題。”趙琇打了包票,又向他繼續介紹接下來的安排。
門房不動,書館也是需要有門房的,正好可以安排一兩個管理人,日夜值守,尤其是防火防水防盜。藏書多的地方,最怕的就是這幾點了。
但進門后第一重院子里的客廳、外書房和茶房等地方,趙琇預備將前兩者打通,變成一個大大的空間,里面不擺放任何書籍,只放上些長桌條凳,可以供前來讀書的學子們休憩、交際與談天之用。只要不大聲喧嘩,就由得他們高興去。讀書人除了埋頭讀書,也是需要社交的嘛,正好可以互相探討學問,就象趙瑋說的那樣。
茶房她打算讓六房的人過來開個小小的文房鋪子,只經營簡單的筆墨紙硯,捎帶有“明知書館”招牌的文房用品——其實就是紀念品啦。
趙瑋不明白了:“這是為什么?你先前不是說過,若在書館里開鋪子,容易被人指摘是在借機斂財么?”
趙琇擺擺手:“我又沒要求別人一定要買。但萬一有人帶了紙筆來抄書,抄著抄著忽然不夠用了怎么辦?這里左鄰右舍都是住家,可沒有商鋪呢,最近也要跑鼓樓大街那邊去了,一來一回不耽誤功夫么?況且我打算給書館立一個規矩,那就是學子進門領牌,憑牌借書,出大門前必須將牌子歸還,書不得出館。否則,萬一有人拿著書跑了可怎么辦?這么一來,忘帶紙筆又或是紙筆不夠的人,若是不能問人借到,那至少在館里還有個地方可以買到。不過這鋪子提供的文房用品雖然有不同的檔次供人挑選,但價格與外頭是一樣的,我會讓六房的人悠著些,別讓人抓住了把柄。至于印有明知書館標記的物件,那就是各人喜歡了,如果一個人也不肯買,那也沒什么。咱們自己留著使。”
趙瑋笑了:“妹妹永遠都有道理。不過這也罷了,原也是為了方便前來借書的學子,救急罷了。”
趙琇忽然偷笑了下,湊近了趙瑋小聲說:“其實這鋪子還可以幫忙寄賣東西的。比如哪位文人的墨寶,又或是哪位翰林的文集。墨寶且不提,文集這種東西,若是作者自個兒找了書坊印刷成冊,除了送人以外,留下的本數太多了,不知如何處理掉的,放在這里寄售也沒什么。反正咱們正要找這樣的人,向他們要些文集來充盈書庫,也許有人看了喜歡,也想要呢?如果都叫人白抄了去,作者本人就沒得好處了,不如叫人買一本,豈不是兩相得益?賣得的錢財咱們一文不取,都交還給作者,那作者說不定還覺得歡喜呢。”
趙瑋微微一笑:“如此一來,我們自然是不貪利的真君子,那作者也可名利雙收了。會想要把自己的文章印刷成冊之人,自然是想要名傳天下,留芳后世的。我們助了他們一臂之力,士林中人自然也會給我們一點面子…”他嘆了口氣:“妹妹真不愧從小有神童之名,真是聰明過人,更能看透人心。只是這法子雖妙,但妹妹最好別在祖母面前提起。”
趙琇撇撇嘴:“哪兒能呀?要是讓祖母知道,她一定又罵我了。明明是對讀書人有好處的事,那般清雅高貴,怎的到了我嘴里,不是錢就是財,不是名就是利,臭不可聞?可惜我本就是俗人,讀一輩子書,也讀不成清高性子。”
趙瑋無奈極了,便轉移話題:“里頭的客院,你打算怎么辦?”
趙琇忙正了神色:“客院里有為了盤爐砌的小灶,我打算把這里設作茶房。每日免費供給白開水,如果要喝好一點的茶,就要花銀子了。還有些簡單易做的點心,也可以賣一賣。這是為了預備有的學子看書看得餓了,又不想交牌出去吃飯。有些茶水點心,至少可以避免他們餓死在這里。不過因為有爐火,所以這里整天都必須有人看著,免得出意外。還有,不管是自帶食物,還是從這里買,所有吃食都只能在二門外食用,進了二門,就只許自帶茶水,煙酒是絕對禁止的。”
趙瑋同意這一項規定:“這是自然,若是讓人帶吃食進書庫,這書館會成什么樣子?”
這時候張氏從二門出來了,正好聽到他們兄妹后面的對話,笑著點頭說:“這話很是。我們家是正正經經要為天下讀書人做一件好事,但規矩也要立起來,無規矩不成方圓。肚子餓了,就在前院用茶點,帶進去,只怕書都要覺得自己被熏著了。”
趙瑋趙琇見她來了,忙笑著圍上去:“祖母。”趙琇挽著她的手臂說:“祖母,您剛才聽到我的話了?您覺得我的安排怎么樣?”
張氏點頭:“你想得很周到,既兼顧了書館,也考慮到了借書人的需要。不過,既有免費的白水,何妨再大方些,送點免費的點心給餓了的學子們呢?哪怕是最低廉的一種?”
趙琇露出為難的神色:“這不好吧?買不起可以自帶,白水免費無所謂,甚至夏天可以有免費消暑茶,冬天可以有免費姜湯,但吃食不可以。這不是小氣。而是若有了免費的吃食,那清貧學子前來,到底是為了看書呢,還是為了一口吃的?”
張氏皺眉道:“你也把天下讀書人看得太低了。”
趙瑋沉吟:“祖母,妹妹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們本是為方便讀書人才建的書館。但若有人聽聞這里有免費吃食,會不會有些不是讀書人的也跑來蒙混?雖說有教無類,但萬一因他們在此擾嚷,反而耽誤了正經讀書人們借書學習,那就不好了。”
張氏一聽,連忙道:“那是我沒想周全,既如此,那就算了吧。”
趙瑋給妹妹遞了個眼色,趙琇偷偷忍下笑意。哥哥其實是在為她說話,不過換一種方式,就很快說服了祖母。她以后真是要多學著點。其實祖母也不是那么難應付嘛。
張氏接下來的問題讓趙琇瞬間清醒過來:“琇姐兒,照你的安排,這整個前院都不藏書,那書要藏在何處呢?”
趙琇忙道:“我已經想好了,正院和后院的屋子都可以放上很多書架,應該能裝上幾千上萬本書的。正院正房,我預備供奉祖父、父親和母親的牌位。若是皇上有圣旨,那就連圣旨和御筆一并供上。正房兩側也是放上長桌和條凳,是供學子抄書時用的。然后沿墻一溜兒窄柜,裝的是書籍索引,分門別類,讓人方便查找。清單上有號碼,跟書庫里的書上號碼相對,憑借那號碼,就能找到書的所在。東西廂房和后院都可以做書庫,找幾個識字的仆人,每日整理打掃。廚房那個小院子,就留給值夜的人使用。這樣前門與后院都有人看守,應該可保無憂。”
張氏在心里默默算了下自家藏書的數目:“這倒罷了,若只有咱們家的書,這也就夠用了。但再加上外頭置辦的各色典籍,還有你說要向京中文人大家索要文集,若都收羅來了,還不知有多少本呢。咱們家這個小宅,真能裝得下那么多書么?”
這個問題趙琇也想過。但以目前他們能搜羅到的書本來看,還沒到擠爆宅子的地步,應該還好吧?
不過,未雨綢繆也是很有必要的。如果到時候因為地方小,書裝不下了,傳出去也是個笑話。
趙琇還沒想到什么有用的辦法呢,門房就過來匯報了:“老夫人,小侯爺,大姑娘,廣平王世子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