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一陣驚雷,又下起了雨。趙琇站在屋前,抬頭眺望外頭的天氣,看著身后丫頭婆子們忙忙將窗戶關上,重新點起被風吹熄的蠟燭,心里有些煩。
她今天穿著一身月白雙層紗襖、藏藍百褶裙,素素凈凈地挽著雙鬟,半點鮮花飾都沒戴。國孝期間,這般素凈打扮也是應有之儀。
趙瑋急步從廂房那邊趕來,他也是穿得一身素白,臉色帶著幾分青,看起來有些憔悴。
看到妹妹,他先露出了苦笑:“這可麻煩了,老天爺真不厚道,白天熱得這樣,曬得人頭都要焦了,如今又下起了大雨。瞧這天色,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停的。我們這樣的能在殿內哭靈的還好,那些品級低微的官員,其中不乏年老體弱的,若要露天哭這么一日,只怕會有更多的人撐不住了。聽聞昨兒個,就已經有數名老臣暈倒。”
這是先帝駕崩之后的第三天。大行皇帝的梓宮如今就停在乾清宮內,這幾日,王公百官都要入朝哭喪。趙瑋作為新任的建南侯也不例外,日日天未亮就要出,要到天全黑了才回來,每天都是累得筋疲力盡,回到家只能匆匆吃一頓清淡的飯菜,洗漱一下,倒頭就睡,然后半夜再起,穿戴好素服又再次入朝去哭。本就有些吃不消,若是天公不作美,還要再添幾重磨難,趙琇都要心焦死了。小哥哥自小到大,哪里吃過這樣的苦頭?
趙琇身上沒有誥命,倒是得免遭罪,但看到兄長受苦,她怎會好受?她便再三囑咐趙瑋:“大體上差不多就行了,別哭得太厲害,哥哥尚未入朝,又久住家鄉,哪有那么深厚的君臣誼?那些忠臣戲碼就由得大人們去演。你才十四歲,別搶了人家的風頭。”
趙瑋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妹妹又說這些傻話了,可別讓外頭的人聽見,即便新皇有心庇護。你也少不得落個不敬的罪名。”
趙琇聳聳肩,看見盧明章面帶憂色地拿著一個小包袱過來,忙接過了包袱,對趙瑋身后的小廝仔細叮囑:“把東西看好了,別淋著雨。看著差不多到飯點的時候,就去侍候侯爺吃飯,若能想辦法弄些熱茶水,就再好不過了。在宮里別淘氣,也別四處亂跑,不要跟別家的人起口角打架。也別隨便跟人搭話,行要謹慎。若有哪個不長眼的非要欺負你,魯大人就在宮內執勤,守的是乾清宮門外東邊的景運門,你去尋他說話。他自會為你做主。有需要打點的地方,包袱里有個小荷包,里頭裝的是五錢一個的銀珠子,你只管用。”
那小廝是新提拔上來的,雖然規矩差些,做事也不夠妥帖,但機靈是有的。聽了趙琇的吩咐,哪怕她每天都要念叨這么一遍,他跟在趙瑋身邊早已記熟了,也依舊認真地答應下來。
盧明章有些放心不下:“侯爺,姑娘,要不…還是我跟侯爺去吧?前兩天都是我去的。地方人頭都比別人熟。”
趙瑋和趙琇齊齊搖頭否決,趙瑋笑說:“別犯傻,先前是一時沒想起來,昨兒個你在宮里與幾個翰林院的人打過照面,我才想到。新君先前就跟官府打過招呼,你姐弟兩個的脫籍文書早就下來了,日后也是正經良民,讀書科舉都隨你心意。只是家里如今人少,一時半會兒離不得熟練的人手,因此我才暫時讓你繼續在家里當差。但再讓你跟我進宮去,遇上的都是你將來的考官、座師,你就不怕讓人知道你做過趙家的下人,看不起你?”
盧明章倒是不以為然:“若沒有趙家恩德,我哪里能有今日?更別提日后讀書科舉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否認自己是趙家的人,便是旁人知道了又如何?若會因此而看不起我,那也不是值得我去結交的人。”
趙琇笑了,盧昌秀和盧大壽這對父子人品不行,但盧媽可靠,她的兒女里頭,還有碧蓮與盧明章這對姐弟是正派人,倒也不枉他們祖孫對盧媽一家的信任。
她就勸盧明章:“你就留在家里吧,總要有個人能壓得住場才好。從明兒起,哥哥還要入宮齋宿,到時候家里就只剩下我們了。你好歹也是大管家的兒子,又放出去了,論身份比旁人都體面些。有你在,底下的人也不敢輕動。”
趙瑋也道:“確實,家里總要多留幾個人,我才能放得下心。”
盧明章想想也是,便答應了。
趙瑋問趙琇:“你今兒打算在家做什么?如今是國喪,內務府又要忙宮里,又要忙廣平王妃的大事,只怕沒有閑心再給咱們家送東西來了。前兒那些東西又都清點入了庫,你成日在家悶著也不是辦法,是不是還要到王府去?”
趙琇點頭:“有點頭臉的人,都入朝哭喪去了,到廣平王府祭奠的沒幾個,即便來了,也是來去匆匆,那場面好不冷清,我見了都覺得不象話。聽說昨兒晚上,王爺總算出宮回家了,看到家里那個形,還不知道怎么樣呢。高楨一個人撐到現在,也夠辛苦的了,他才多大?只因沒有見到王妃最后一面,他心里一直難受。我能去陪一陪他,開解開解,也是好的。反正我又不用入朝哭靈去。”
趙瑋嘆了口氣:“也罷,王爺一家對我們都有大恩,我們又跟世子自幼相識,看到他接連喪親,父親又不在身邊,我心里也不好受。你就多安慰他幾句,叫他別太在意了,那晚聽到宮里傳來的鐘聲,都知道先帝一定出事了,那是世子親祖父,他怎會不關心呢?跑出去問人也是常理,誰能想到王妃會在那時候…偏偏王爺當時又不在。”
趙琇默然,心里有些堵。
小宅這邊的管事沿著游廊小步跑過來:“侯爺,姑娘,馬車已經備好了。”
趙瑋看了一眼屋里的自鳴鐘,時間居然已經這么晚了,天陰沉沉的,又下著雨,他竟沒現這個時辰若換了平日,已經是快要拂曉的時候了。忙道:“我要出了。妹妹半夜就起來了,太過辛苦,回屋再歇一歇吧,等天亮了再去王府不遲。”
趙琇答應著。一路打傘,把他送出了門外。
回到內院,她也沒照趙瑋說的那樣睡下。這幾日她每日早起送兄長,為了不耽誤時辰,夜里也是早早睡的,并不困。她想要為趙瑋準備明日進宮齋宿的行李。到時候趙瑋要一口氣在宮里住上二十七天,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了,身邊頂多只能帶一兩個小廝,肯定諸事不便。她得好好預備一番才行。
這一忙,就忙了小半日。等她空閑下來。雨已經停了。她看得外頭的天色還過得去,便囑咐碧蓮一番,然后帶了個小丫頭,坐上馬車往廣平王府來。
廣平王府門前一片雪白,依然是冷冷清清的。偶爾來一兩個人吊唁。離王府大門百尺左右的路邊,停著一輛精致的馬車,趕車的下人也是一身素服,馬車兩邊各站了一個侍女,其中一人恰好就是憐珠。
趙琇下車遠遠一瞧,就知道這是鐘雅致來了。大概是心虛,也是因為廣平王府不歡迎她。因此她只敢在那么遠的地方停留。只是她昨日、前日都來了,一來就待上大半日,傍晚才離開,也不露面,就坐在馬車里,隱約傳出哭聲來。旁人來吊唁的。看到這個形,不知是哪家的千金,還以為她是真心來祭拜的呢。可若是真心來此,怎的不敢把鐘家旗號打出來?除去知道內的廣平王府中人,誰知道這是王妃那不爭氣的侄女來了呢?若是被人認出。問起鐘家女兒為何不入府祭拜,鐘雅致有勇氣向人解釋嗎?
趙琇只看了鐘家馬車幾眼,就走進王府去了。她在王府中的待遇,可遠遠好過鐘雅致。王府總管親自迎了出來,向她行禮:“趙姑娘來了?您有心了,若沒有您,只怕靈堂上會更加冷清。”
趙琇搖搖頭,又問總管:“王爺和世子可回來了?”王公百官都要入宮哭靈,身為先帝親子親孫的廣平王與世子高楨自然也不例外。不過新君心里對兄嫂侄兒抱愧,因此格外體貼些,許他們父子每日提前歸家理喪。如今已過了晌午,照昨日的例,他們也差不多該回來了。
總管說:“王爺與世子今日回來得早些,午飯也是在府里用的。只是王爺無心進食,如今還一個人坐在靈堂后頭,陪著王妃呢。”說到這里,他眼圈也紅了,“世子眼下在堂前,他昨兒還是沒睡好。”
趙琇點點頭,心中帶著幾分憂慮,先去了靈堂。
靈堂里還是那番冷冷清清的模樣,暫時也沒個人來吊唁,趙琇就先去哭了一場。
雖然每日都要來哭幾場,但趙琇還不需要借助旁的小玩意兒,就能自然而然地哭出來。鐘氏之死對她來說真的是件很突然的事,這跟皇帝幾個月前就有病危的消息傳出來不同,鐘氏去世當日,趙琇還來見過她。明明幾小時前,還在有說有笑的,幾小時后再見,人已經是彌留了。每每想起鐘氏親切教導她管家之事,還有小時候照顧她的模樣,趙琇心里就覺得很難受。難受之余,再想起小伙伴高楨從此就失去了敬愛的生母,她又要再難受幾分。
哭著哭著,趙琇感覺到有人來到了她身邊,轉頭一看,原來是高楨。他今日穿著一身慘白,臉色比身上的衣裳還要再慘白幾分,面上一點表都沒有,默默地遞給她一塊手絹。
趙琇看著手里已經濕透了的帕子,就把手絹接了過來。兩個人繼續并肩而立,一個人哭著,一個人默默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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