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慘遭喪子之痛,又病了一場,形容憔悴,面色青灰,頭發也白了許多,看起來年紀仿佛老了十歲,她又認為自己是孀婦,不必涂脂抹粉,今日穿了一身灰黑厚布衣裙,拄著拐杖,陰沉沉地站在大路中央,無聲無息,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白日見鬼。
趙炯差點沒當場從馬上摔下來!
圍觀群眾紛紛驚呼,有膽大的仔細打量張氏,見她地上還有影子,而且她手里還牽著個五六歲大的瘦弱男童,一名身著素服的丫環扶著她,身后跟了一排穿著武官服飾的高大青壯男子,就猜測其實張氏沒死,再回來看一眼建南侯趙炯身后,那仆人抬著的據說是“郡公夫人”的棺木,臉色都變得有些古怪。
跟在趙炯身邊的高成第一個反應過來,忙對趙炯說:“侯爺,老夫人未死,她是人,不是鬼!”
趙炯聞言,心中的驚慌才稍稍減少了幾分,但還是忍不住顫抖著聲音問:“你…你不是死了么?”
張氏大聲冷笑,怒道:“你當然盼著我死了!我是你嫡母,我兒是你親兄弟,你明知道他身體不適,還要堅持在風雨夜中行船,暗中指使歹人來鑿穿船底,致使全船人落水,若有人運氣好游上岸,還要被你派來的人一刀捅死!若非廣平王夫婦路過,救下我祖孫三人,你這弒母殺弟的惡人就心愿得償了!”
圍觀群眾一陣嘩然,萬萬沒想到事情會出現這種變化。他們聽說過張氏母子在回鄉途中不慎落水身亡的消息,頂多以為建南侯沒找到繼母的尸首,把沒死的人當成死了,鬧了個烏龍,誰知道真相竟是這樣的?眾人齊齊轉頭去看趙炯。
趙炯滿頭大汗,但知道張氏不是鬼而是人,他的底氣也回來了些,自然是不甘心在嘴上落下風的:“母親莫非是落水后生了病,竟病糊涂了?兒子早就請了欽天監的人為父親下葬看好了吉日,只因焯弟身體不適,一路上耽擱了不少時候,為免錯過吉日,才要連夜趕路,哪里想到會有翻船之事?船是因為風雨浪大才翻的,怎么會是兒子指使人去鑿的呢?”
張氏冷哼:“那你敢不敢讓人把那沉船打撈起來,看看船底是不是有無數個被人鑿出來的洞?敢不敢讓人驗看我們船上遇難的仆役船工尸首,瞧瞧他們尸身上是否有刀傷?!這種事,官府可不會替你瞞著!”
趙炯一窒,眼神閃爍起來,暗暗氣惱汪四平那沒用的老東西,吩咐他去善后,他就該把這些手尾都收拾了,怎么能留下這么大一個把柄呢?雖然船底不是他叫人去鑿的,只有人是他下令殺的,但現在張氏明顯已經把賬全都記在了他身上,叫他如何說得清楚?
于是他又改了口:“那是母親誤會了,那一段運河常有水匪出沒,兒子原只以為是風雨太大導致翻船,如今看來,定是水匪為禍。母親放心,待兒子回到京中,一定向皇上啟奏,派出官兵肅清水匪,為焯弟夫婦報此大仇!”
張氏悲憤地道:“要為我兒報仇,須得把你捆到他靈前去,否則他夫婦如何能瞑目?郡公爺在天之靈如何心安?!你還有臉說要向皇上奏本?你以為你犯下這等大罪,皇上會輕易饒了你么?!”
趙炯臉色頓時大變,他這時才明白過來,張氏沒死,他做過的事就不再是秘密了,只要讓皇帝知道,他夢寐以求好不容易得來的爵位就保不住了。想到這里,他心里就忿恨不已:“說到底,老夫人不過是看不得我成了建南侯,想要搶走我的爵位罷了,何必給我冠上這莫須有的罪名?”
張氏罵道:“你這話只能騙騙傻子,我連兒子都沒了,還要算計你的爵位做什么?自打郡公爺一過世,你就把我們母子祖孫趕到偏院居住,又強行分家,只分了我兒些許田產金銀,我們都懶得跟你計較,沒想到你如此歹毒,用計哄騙我們隨你回鄉,路上下此毒手,生生害了我兒夫妻。廣平王夫婦救下我祖孫性命,你為了滅口,還派人來行刺王爺。人證物證俱全,你居然有臉說是莫須有?!”
圍觀群眾又是一陣嘩然。
趙炯是妾室所生,記在嫡妻名下,這件事年代久遠,京中可能只有部分人知道,但在家鄉奉賢,知道的人卻著實不少。這也不奇怪,他生母錢老姨奶奶也是奉賢人,娘家原就是趙家宗房姻親,當年宗房老太爺丟下族人不顧,帶著妻兒與岳家逃命,很是被人唾棄了許久,而他得知二房趙柱成了新朝開國功臣后,騙趙柱其父母妻女皆亡,卻把小姨子嫁給趙柱做二房的事,也是鄉間流傳多年的八卦。
二房趙柱元配秦氏在奉賢老家向有賢名,與丈夫團聚后,雖然因為自己身體不爭氣,無法再有生養,容忍了趙炯的存在,但心里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每次回鄉祭祖都要把這件事拿出來翻來覆去地說,并且時不時在族人親戚故交面前折騰小妾錢氏,當眾給錢家人沒臉。而錢老姨奶奶本是小家之女,沒什么見識,一朝成了侯爺的二房,還生了侯爺唯一的兒子,心里也不是不得意的,雖然在正室面前擺不了譜,但在鄉間親友面前,卻沒少擺架子,她兒子趙炯更是自恃尊貴,從不把鄉鄰放在眼里,因此無論是誰,都對他們母子沒什么好感,當面可能會奉承幾句,背地里說閑話從來都不客氣,就連奉賢田間地頭的農婦,都會私下啐一啐錢老姨奶奶不知羞恥,明明是親戚身份,良家女兒,卻自甘下賤給人做妾,還是騙男人他老婆死了,硬要進門的。
張氏今日當眾揭穿趙炯不孝不悌之舉,眾鄉鄰就都信了,看向趙炯的目光都變了。而趙炯此時心中憤恨,卻更多的是惶恐,他終于反應過來,救下張氏的居然是廣平王夫婦,他知道廣平王南下驗收海防大壩之事,可他在運河上明明見過廣平王的座船,離翻船的地點至少有兩天的行程,怎么會救下了張氏呢?
張氏心中忿恨,沒打算給時間趙炯想明白,就接著數落他:“我知道你自小就盯著那爵位,我兒出生后,你就一直視為眼中釘,不過是因我兒乃嫡出,你卻是庶妾所生,雖占據長子之位,記在元配名下,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假嫡,不合國法家規,繼承爵位名不正言不順罷了。只是郡公爺心疼兒子,從不偏心,想著你是長子,自小才能平庸,文不成武不就,若不能承爵,日后養活不了自己,而我兒卻是自幼聰慧過人,才二十出頭便已考中了舉人功名。因此郡公爺屬意你做世子,日后承爵,終生安享富貴太平,我兒卻可循科舉入仕,進入朝廷為國效力。我母子二人體諒郡公爺愛子之心,從沒說過要跟你搶什么,萬萬沒想到卻縱容了你這等喪心病狂之人,為保富貴,連母親兄弟都不肯放過!”
她這一字一句的,字字都打在趙炯臉上,打得啪啪作響,他又羞又氣,卻一個字也反駁不了。
圍觀的人群中擠出兩個人來,為首那人穿著灰藍素服,臉上是又驚又喜,直朝張氏撲過來:“姐姐,原來你平安無事,這真是太好了!我們忽然聽聞噩耗時,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說完又忍不住哭了:“只是可惜了外甥兩口子。”他身后的仆人也陪著哭。
張氏見了他,卻放柔了神色,原先被憤怒壓下的傷心便再也壓抑不住,大哭起來。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張氏親弟弟張朝義,昨日才聞訊從松江趕過來奔喪的。趙炯對張氏深惡痛覺,又覺得張家頂多是出了個七品芝麻官,雖頂了個書香世家的名號,卻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張朝義也不過是個小小的舉人罷了,對他就很怠慢,甚至,若不是他得訊趕來,連信都沒打算給張家人送。張朝義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只是更傷心姐姐和外甥,如今見姐姐未死,就立刻擠過來了。
他方才聽了半日,已經恨死了趙炯這個名義上的外甥,便順手再打對方的臉:“先前姐姐與外甥的噩耗傳來,還是弟弟在奉賢的熟人給遞的信,建南侯不知是忘了我們還是怎么著,竟沒告訴一聲!弟弟連夜趕來奔喪,建南侯連杯茶都沒有,看著人上了香就要把舅舅往門外趕,真不知是哪里學來的規矩!弟弟氣得差一點就想走人了,只是覺得,無論如何也要送姐姐一程,萬萬沒想到姐姐原來還活著!實在慶幸,若是弟弟走了,今日也不知有沒有一個給您撐場子的人!姐姐原來受了這等冤屈,弟弟倒要問建南侯一聲了,我姐姐人還在這里,你叫我等祭拜的又是什么?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若連人是生是死都還未確定,你怎么就說人死了呢?!”
他這番話提醒了張氏,她看了那頂著自己名號的棺槨一眼,臉上露出了冷笑:“我倒是猜到那棺木里裝的是誰了。他趙炯對我恨之入骨,也不僅僅是因為爵位,他襲了爵后還容不下我,不就是因為他生母死前想要葬在郡公爺身邊,我卻不許么?郡公爺身邊自然是元配秦氏夫人的位置,再來,就是我百年之后葬身之地,趙炯生母乃是妾室,允許附葬,便已是恩典了,還妄想受正室之禮?那是做夢!可我若是死了,尸首找不著,錢氏便可以光明正大頂著我的名頭,以郡公夫人之禮下葬,倒是好大的便宜呢!”
圍觀眾人再次嘩然。趙炯臉色都白了。
張朝義緊緊盯住那具棺木,冷聲道:“來人!給我開棺!我倒要瞧瞧,建南侯叫我們所有人跪拜的,到底是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