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安東的第二患,便是這個…”伍被從懷里摸出一物放在案幾上。
許九定睛一看,發現正是一枚標準的五銖錢。
自先帝前二年,五銖錢誕生開始,它的流通量在天下就不斷擴大。
直至今日,全天下在流通的五銖錢,至少已經有超過四十五萬萬以上!
在關中和三河地區,五銖錢更是徹底淘汰了三銖錢、半兩錢以及其他一切私錢。
因其輕便、美觀、且含銅量高,廣受歡迎,成為了整個天下都認可的硬通貨。
就連匈奴國內,據說,五銖錢也被認可和歡迎,成為了許多部族之間貿易的貨幣。
而如今伍被卻說,五銖錢成為了安東的大患?
許九不敢相信!
錢這東西,儒家和法家,都是持反對至少是消極態度的。
儒家以為錢乃萬惡之源,而法家則認為,黃金珠玉,一無是處,唯有糧食和布帛才是根本!
但雜家不這樣看,在雜家的思想和理論里,錢一直就是中立性質的。
特別是許九等人,素來認為,錢在君子手里,可以利國利民,在小人手中,才會遺禍。
甚至,今天的平壤學苑還有一種意見認為哪怕某人從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但,只要他富貴了,就會開始做好事。
這就是所謂的‘人富而后仁義附焉’。
由此引申出了民富思想,平壤學苑的雜家學者們幾乎都一致認定:當前世界的多數問題,在于人民的貧困和生活的艱難。
假如,可以做到耕者有其田,老有所依,幼有所依,天下戶戶都可以一夫狹五口而治百田。
那么,就不會出現問題了。
太平社會也將降臨,三代之治,自然出現。
所以,平壤學苑致力于使民富。
不管,用什么樣的手段,只要富貴了,那就是成功的,正義的和道德的。
所以,許九看著那枚五銖錢,問道:“賢弟的意思是?”
“錢太少了…”伍被看著許九,說道:“安東全境流通的五銖錢,至多不超過十五萬萬…”
“且其中至少一半,還會被人帶回內陸…”
“安東境內流通的錢幣太少,而人們需要的錢幣卻一定會越來越多…”伍被把玩著那枚五銖錢,沉聲說道。
雜家,是諸子百家之中,最不避諱金錢,甚至是一個推崇金錢的學派。
到了平壤學苑時代,伍被等人對于金錢的作用和強大能力,更是有了直觀印象。
伍被門下有七個弟子,這七個弟子里有六個是專門研究過安東經濟特別是金融的人。
他們曾經在伍被前往真番的時候,花了半年時間,深入了平壤、仁川、新化各地的市集和基層,廣泛的調查和了解了安東各階層所掌握的財富以及這些財富的流通情況。
最終,他們聯合寫了一篇《平賈論》,然后遞交給了安東都護府衙門。
在這篇《平賈論》之中,他們提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安東正在缺錢,且是極大的缺錢。
可惜,這篇文章在當時沒有引起什么太大的重視。
甚至許多人都覺得,這是在開玩笑!
安東怎么可能會缺錢?
安東是天下膏腴之地,物產富饒,匯聚天下精英。
外有少府,為了收購安東特產的魚干、鯨油、鯨骨,天天拿著五銖錢在滿世界嚷嚷。
內有包括金沙河在內的十一條富金礦河,歲產黃金數萬金。
元德五年,滄海君帶著人貴族前往齊國云陽山祭祖,數百個人貴族和軍官,分乘十一艘樓船,載著一船船的黃金、白銀、珍珠、寶石以及大批的其他祭祀器皿,在膠西國的港口登陸。
整個齊魯都嚇傻了。
狗大戶們,拿著黃金不當黃金的模樣,讓天下震動。
而韓王萁準,當初嫁女給朝鮮君,單單是陪嫁,就送出了黃金一萬金,倭奴三千人,絲綢兩千匹以及整整一塊百里的土地。
至于如今,安東各地的狗大戶們,更是有錢的不得了。
烏恒人曾經養出了一條絕世猛犬,引發整個安東轟動。
最終,堂邑候世子陳須,豪擲千金,買下了那條猛犬。
一條狗,都能賣千金。
你跟我說安東缺錢?
搞笑吧!
但伍被知道,他的弟子們沒有說錯。
此刻,他看著許九,解釋道:“安東是富,不是有錢…”
“相反,假如不采取措施,安東就要面臨一個天大的難關了…”
“嗯…”許九卻是不能理解,富裕,不就是有錢嗎?
伍被拿捏著那枚錢幣,緩緩的說道:“安東不比中國,中國之地,除五銖錢外,本還有三銖錢、半兩錢以及各色雜錢…”
“而安東新立,舊年,本就沒有什么錢幣,當車騎將軍定安東之時,安東全境,不過有數千萬三銖錢、半兩錢而已,且大部分都在衛逆之手…”
“當我中國之民,來到安東后,五銖錢也隨之流通…”
“六年以來,少府以及商賈、列侯子弟,帶來了大量五銖錢…”
“然而,即使如此,安東境內的錢幣,相對于安東之人口,卻是少之又少…”
“今安東之地,三千里山河,有漢、韓、真番、扶余、鮮卑、烏恒各族數百萬口,然其五銖錢,不過十余萬萬而已…”
“平均每人,至多數百錢…”
“今安東米一石,四十五錢,鹽一石數百錢,魚干一石兩百余錢,鐵一斤值錢十余…”
“都督難道沒有發現問題嗎?”
“吾安東,畝產四石,物產富饒,然其錢少,不足以平抑物價…”
“吾擔心,假如兄長不能知此中之害,遲早要出禍事…”
許九聽著,眉毛也是擰了起來,問道:“果真如此?”
他心里明白,十之,大約就是這樣了。
“果真如此!”伍被點點頭。
“但為何數年來,一直無事?”許九疑問著,安東缺錢,若是事實,何以向來沒有人關心,甚至不曾成為安東發展的阻礙?
“因為,有屯墾團與金沙河…”伍被平靜的說道。
“屯墾團,移民近百萬,皆自給自足,所產之多余糧食、財帛,皆轉輸少府…”伍被耐心的解釋著。
屯墾團不僅僅是安東社會的定海神針,還是安東經濟和金融的定海神針。
它就像一塊巨大的海綿,不斷的吸收著所有多余的水分,維系著社會、經濟和金融。
但,屯墾團卻將漸漸裁撤。
事實上,在明年,就會出現第一個化軍為民的屯墾團。
雖然,國家這些年也一直在不斷建設和建立新的屯墾團。
但總歸,未來,屯墾團的裁撤速度會大于建設速度。
更關鍵的是,屯墾團一裁撤,就會釋放出一個巨大的生產和消費市場。
他們在過去,一直處于被少府和都護府以及軍方管制的小圈子里。
錢對于屯墾團來說,根本無用。
糧食他們可以自給自足,布帛可以自己生產、自己縫制。
就連魚鹽,也可以通過少府和都護府來調節。
對外界沒有任何依賴性,也不需要花錢和收錢。
然而,當他們裁撤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就會將自己的產出賣給商人,然后拿著賣掉的錢買自己需要的物資。
從前的海綿,現在變成一個正在瘋狂吞噬五銖錢的無底洞。
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思考,就必然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安東會發生通貨緊縮。
當然,如今,漢室壓根就沒有什么通貨膨脹和通貨緊縮的概念。
但沒有這個概念,不代表人們不清楚這些事情的危害性和嚴重性。
至少,在雜家眼里,他們很清楚,這個問題的可怕程度。
人民想買賣自己的出產,來交稅、服役購置各種必需品。
但市面上卻嚴重缺乏作為等價物的錢幣。
到時候,五銖錢的價格就會虛高。
內地一石米數十錢,到時候可能只能賣到十余錢。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因為安東今日與齊魯、燕趙之間的貿易非常密切,而且安東人非常敏感,且善于尋找機會。
屆時,就會有人從中國帶來錢幣,廉價的買走安東的糧食、魚鹽。
到那個時候,安東就會變成一只大肥羊,被內部和外部的各方啃食、瓜分。
安東經濟將會崩潰,甚至倒退回原始時代。
五銖錢的信譽將會崩潰,人們會用腳投票,回到以物易物的年代。
許九想到這里,渾身就打了一個冷戰。
無疑,一旦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作為都護府的都督,他怎么跟天子以及天下交代?
到那個時候,他怕是想要鞠躬下臺,都不可得!
更重要的是,雜家和平壤學苑,也將在這樣的一次震蕩之中,化作齏粉。
這可不是開玩笑!
魯儒是怎么完蛋的?
天下人皆知!
如今,魯儒才死了幾年,它的死狀,依然清晰可見,歷歷在目,甚至就連尸體也新鮮的很。
諸子百家,各個派系,都研究過魯儒的毀滅和衰亡原因。
雖然,在明面上,魯儒是因為被天子所不喜,而遭至厄運。
但實則,大家伙私底下都明白,魯儒之亡,亡于時代,亡于政治。
“除了屯墾團,淘金客們每歲所得的黃金,也支撐了安東的經濟…”伍被卻是繼續說道:“此輩雖然毒辣狡詐,無惡不作,為安東之患,然其淘金,卻支撐了安東經濟和社會…”
“若無此輩每歲數萬金之得,今日安東早已崩毀…”
當年,游俠們和豪杰們懷揣著黃金夢而來。
他們在野外廝殺,在河流和山谷之中生死相斗。
有人成功了,帶回了大量的黃金,甚至車載斗量。
但更多的人,卻死在荒山和冰川之中。
尸骸為冰雪覆蓋,曾經有都護府的開拓隊,順著江河而上,一路上見到了無數倒斃在冰雪之中的尸體。
這些人,是他們富貴夢的犧牲品。
但,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這些本性乖張,自由散漫,無惡不作的人,最終成為了安東社會和經濟的支柱。
甚至,很多人成為了平壤學苑的支柱。
平壤學苑每歲得到的捐獻里,有至少三成來自這些游俠、豪杰的捐獻。
今天,安東境內的十余條富金沙河河段,依然是一個個修羅場和地獄。
武裝的游俠們,騎著馬,背著弓,為了一小段淘金河段甚至是一個小小的淘金位置而生死相博。
他們將自己的生命,留在了河流之中,山谷之內,換回了無數的細小的金砂。
儒家和法家,都大力鞭笞和譴責這樣為了黃金這種根本無用的東西而浪費生命,甚至敗壞道德的行為。
但誰又知道,若沒有這些淘金客,今天的安東秩序早已經崩潰了呢?
沒有他們淘金所得的黃金,安東都護府甚至都不可能成立!
甚至,不可能有今天的安東!
但是…
伍被看著許九,擔憂著說道:“金沙河中的黃金,不會永遠都有…”
事實上,現在,安東的各條金沙河之中,雖然黃金還是有許多。
但,卻已經很少發現像最初那樣不需要費力,就可以淘的黃金的河段了。
最主要的兩條金砂河的含金量都在下降。
黃金,總有一天會被淘盡。
且,即使是現在,歲得黃金數萬金的今天,實質上,這些黃金產量所能起到的作用,正在下降。
因為,安東人口在不斷增加。
特別是一旦屯墾團大量裁撤,釋放出十萬二十萬的中產階級。
一個不小心,安東經濟就會崩潰!
伍被和許九,都曾經在書上看到過一個經濟崩潰特別是金融崩潰的國家或者地區會有多慘。
遠有管仲,用輕重之權,使得楚國低頭。
近有高帝行莢錢,而關中經濟崩潰,石米三千錢,民易子而食的悲劇!
但這個問題,對于安東來說,卻是無解。
伍被曾經想過無數個日夜,也想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因為,如今的漢室,哪怕算上過去的三銖錢、半兩錢、私錢等等,總流通盤子也不過百余萬萬,最多兩百萬萬。
而現在,少府拼命的回收各類舊錢,重鑄。
同時,到處找銅礦。
但,其歲鑄錢的總額,卻一直在十萬萬左右徘徊。
去年甚至一年只鑄了五萬萬。
錢荒不僅僅是在安東發生,在中國也有著類似的錢荒。
這意味著,事實上,朝堂恐怕也在為這個事情發愁。
這從天子拿黃金鑄金五銖作為賞賜,就可以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