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是拍馬屁,朱文的神色,依舊如常,他望著滿場的公卿和士大夫,開始了自己的第二部分的論述。
“吾嘗聞,淳于髡曰: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輕聲的敘述著道:“今天下之勢,名分而群類之勢,越發顯然!”
“身為士大夫,吾輩不敢不觀之,視之…”
這也是荀子一系的儒生最大,也是最明顯的特征了。
他們從來不避諱去研究和觀察事實的本質。
當年荀子入秦,深入秦地,雖然與秦昭王談崩了,但是,荀子卻依然毫不避諱的贊揚秦國體制和系統。
而不是跟其他儒生一般,言必稱暴秦…
同時,荀子學派還是儒家內部唯一一個關注于社會學的派系。
在其他儒家派系,一個個專注于天命,天道的時候,荀子就已經透過了問題的表面,直入真正的核心關鍵所在。
提出了名分使群的觀念。
這是最古老的人類社會學。
如今的世界變化,是根本逃不過這些信奉荀子思想的學者的眼睛的。
但是…
朱文并非狂士,只會想要自己爽了,而不管其他人。
他很清楚,這個問題,只能淺嘗輒止。
他更明白,他提出這個問題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夠引起當政者,尤其是當今天子的注意——如今的社會形勢變化之快,超乎想象。
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自宗周禮法制度崩潰以來,天下變化最劇烈的時刻了!
前者,催生出了地主階級和自耕農階級。
而如今的社會變化,卻在催生另外一個階級與群體。
雖然如今還看不出端倪和全貌。
但根據朱文的觀察和估計,最多二十年,很可能某些地區會出現,工商業的從業人口,追上農業人口的事情。
這個事情,國家和當政者必須及早的注意到!
不然,很可能會發生災難!
劉徹自然聽出了對方話里的意思。
“不錯啊,荀子的門徒,果然厲害!”劉徹在心里贊了一聲。
不過,可惜的是,至少在現在,荀子學派是不可能成為主流,也不可能真的影響國策。
原因很簡單,條件不允許!
現在的社會,連孟子都不可能成為主流。
何況比孟子還激進還先進的荀子?
要知道,孟子還只是喊喊民貴君輕而已,荀子是直指人民有權力推翻暴政,并且號召人民去推翻暴政的!
如世人熟知的——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紂亡。
但幾人知道,荀子思想里還有更加河蟹的東西?
譬如‘湯、武存,則天下從而治;桀、紂存,則天下從而亂。’
要不是劉徹是穿越者,恐怕也會嚴厲打擊和打壓這個學派,不使它有任何復活的機會!
更別提,荀子思想之中,不河蟹的東西,比比皆是,荀子三十二篇,隨便哪一篇擺到任何一個君王面前,都會是不能忍!
就目前來看,百年之內,荀子學派別想翻身。
除非…
漢室能夠跑步進入工業化,完成資本主義的積累…
從這里,你就知道,荀子思想,究竟超前了多少?
這才是荀子學派,荀子死后,就漸漸消亡的真正原因。
不是他的弟子門徒們不想去宣揚。
實在是宣揚等于作死!
他們只能妥協,退而求其次!
也就是現在,隨著漢室思想界和言論界的桎梏松懈,才讓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搞風搞雨。
當然,這也跟荀子本人的教育策略和方陣有關。
荀子自己就說了:學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
他教授弟子,并不希望弟子盲從自己。
而是希望他們青出于藍,超越自己!
這與荀子本人的法后王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這一點,劉徹也很欣賞。
這個世界,倘若不能一代更比一代強。
那么,人活著又是為了什么?
難道非要去追求退化?
三代先王和先民,披荊斬棘,篳路藍縷,可不是為了子孫后代回到他們的世界。
恰恰相反,先王和先民,永遠不會希望,子孫后代回到他們的時代,過他們的生活。
而生物的演化,更是為了將更好的基因和更優秀的東西,傳遞給子孫后代。
但,這,恰恰是中國社會現在的頑疾。
劉徹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自己慢慢的去改變和改造世界。
所以,劉徹知道,這一代的荀子學派的佼佼者之后,很可能,荀子學派會進入一個青黃不接的時代。
原因很簡單。
這些人的弟子門徒,在荀子思想的熏陶下,肯定不會墨守成規,如同其他派系的成員一樣,遵奉著師長們的教誨。
他們會走上自己的道路。
就像韓非子、李斯、張蒼、浮丘伯一般。
從這個方面來說,荀子自稱自己是孔子的嫡系傳人和正統,還真沒有吹牛皮。
這手因材施教的本領,整個儒門之中,除了孔子之外,還有誰?
想到這里,劉徹也是感慨了一聲。
學術界其實跟自然界一般。
有時候,并不是最好的最強的能夠活下來。
在很多時候,都是最適合,最適應環境的能夠生存下來。
就像在白堊紀,哺動物算什么?
當時的爬行動物已經演化成了一個龐大的強大的生態鏈。
但一顆隕石就終結了恐龍的時代,并開啟了哺動物的世界,直至今日。
而在臺上,朱文卻是依然在敘述著荀子學派的主張。
當然是專門挑選過的,避開了許多敏感言論的主張。
但即使如此,這些主張,聽在公卿列侯耳里,也是刺耳的很。
像什么‘圣人者,人之積而至’更是絕對的叛逆之言!
許多列侯都聽得眼睛有些發紅。
還好,朱文在這些方面都是一言帶過,沒有深入。
否則,天知道會引起什么爭論和問題?
最終,朱文用了一個經典的荀子式的發言來結尾。
他說道:“禮以定倫,法以定分,故禮及身而行修,義及國而政明,能以禮挾而貴名白,天下愿,會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
然而諷刺的是——朱文前面說了那么多東西,沒有一個能引起公卿列侯們的贊同和喜歡。
偏偏當他談起荀子思想中不那么好的東西的時候,反而得到了許多公卿士大夫的同意。
這不能不說,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