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天下午,郅都所部的漢軍主力,幾乎全部進入了那個無名高地。
當然,現在它有名字了。
“既然此地在河陰之南,其北部山陵,略與河陰平行,那,就叫它‘棘南’吧!”郅都帶著陌刀兵,登上一座高丘,眺望對岸的河陰風光說道。
于是,棘南之名就這么定下來了。
這也符合漢家文人士大夫的價值觀。
所謂草木至南方有枝任也。
而當郅都站到這個山丘上時,他才發現,此地不僅僅東與河陰隔河相望。
便是向北,再走百十里,深入陽山山脈,就可以直抵故趙國的九原郡郡所所在。
可惜,趙之九原郡,早已經被風沙所掩埋。
即使是秦之九原郡郡城,恐怕也只有殘垣斷壁了。
但,郅都來不及懷古傷今,因為,站在此地后,他發現,這一段的大河,并未封凍。
或者說,封凍的規模太小。
滂湃的河水,奔涌向前,朝著漢軍來時的增山關而去。
無數的浮冰,夾雜在河水中,翻滾不息。
即使隔了十幾里,大河的奔涌聲和冰塊的斷裂聲,依然清晰可見。
郅都戴著手套,舉起一副墨苑打造的琉璃千里鏡,遠觀當地。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大河對岸,影影綽綽,有著騎兵在行動,雖然看不清楚人的模樣,但卻能瞧得見這些騎兵隔著大河,凝視著這個高臺。
郅都放下這副昂貴的琉璃千里鏡,小心翼翼的收好。
這個千里鏡,可不便宜!
就這一副,造價接近五百金!
墨苑的墨者,用了足足一年時間,才湊齊了十來套琉璃千里鏡所需要的琉璃。
然后,在研磨和試造過程中,損耗了大半。
最后,剩下來的才造出六副。
一副自然是天子所有,其他五副,統統交給了本次作戰的將軍。
郅都這里的這一副,是目前世界上僅有的六副千里鏡。
雖然墨苑的墨者們拍著胸膛保證,五年后,漢家便是司馬校尉也可普及此物。
但郅都卻不怎么信。
這種純潔透明猶如天空一般的琉璃,豈是好制造的?
這是鬼神之功,才有的杰作。
別說五年了,郅都覺得,恐怕再過百年,這樣的琉璃都是奢侈品,都是珍寶!
“趙司馬!”收起千里鏡,郅都叫來一位棘門軍的騎兵司馬,命令道:“你立刻率領一百名騎兵,沿著大河偵查,本將相信,一定有可以過河的冰面!”
現在,已經是乙卯日了。
留給漢軍占據河陰的時間只有兩天了。
無論如何,漢軍必須在乙未日前,進駐河陰,并且完成自己吸引匈奴力量的使命,為云中方向的漢軍主力,創造出清掃梓嶺和鴻鵠塞之敵,進抵大河,直趨高闕創造有利條件!
這是不因義縱所部提前出塞,或者其他客觀條件所可以轉移的任務和使命。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軍令既下,難道可以因為其他緣故而延誤戰機?
這可是會讓友軍陷入敵人重圍,并且導致整個戰略部署徹底失敗的大罪!
“諾!”那位司馬拱手領命,隨即帶領戰機的親信部曲,向著遠方的大河而去。
在郅都的視線中,他們從山丘的縫隙之中,穿過一條峽谷,深入大河之畔,然后沿著河畔前行。
“報…”
這時候,一個插著令箭的信使疾馳而來,他飛奔到郅都面前,將一個密封的緊急軍情呈報郅都:“車騎將軍急報!”
郅都接過來看了看,然后,搖了搖頭,拿起筆在一紙上寫了一些字,再將之密封起來,交給那信使,囑托道:“即刻發往車騎將軍!”
自從季心向當今天子獻上養鴿、訓鴿之術。
少府就專門培養了數十名養鴿人,職業馴化信鴿,并將之用在軍事上。
當然,現在,少府培養的信鴿,都沒有成熟。
所以,此時,漢家能調用的信鴿,也就是季心獻給天子的那三十多只。
此番出征,漢家三路都有專業的信鴿人帶著信鴿隨軍。
靠著信鴿,漢軍三路大軍始終能最快速度的交換戰場情報。
這也是郅都能在義縱出塞后僅僅一天就得到消息的緣故。
不過,這信鴿使用起來,也是有損耗的。
尤其是在這塞外,猛禽多如牛麻。
到現在為止,郅都已經損失了三只信鴿了。
等到此戰結束,恐怕漢室堪用的信鴿,只會有個位數了。
不過,義縱在信里所說的事情,卻讓郅都感到有些亞歷山大。
“想不到,我軍所需要面對的敵人居然是如此之多!”郅都在心里感慨著,對著未來,有了一絲絲的畏懼。
但更多的卻是興奮!
義縱的信上,說的事情不多。
基本上就兩件。
第一件,就是告訴他,此番漢軍所需要面對的敵人,超過了戰前預計的三分之一以上。
在戰前,根據偵查和情報。
漢軍大體預計,在這河間之地,包括榆林塞、高闕等要地。
匈奴人大概有數十萬邑落,約八到十個左右萬騎,總兵力大概在五萬左右。
即使匈奴出動援軍,從幕南和河西趕來,十天之內,其總兵力也不會超過六萬。
堪堪與漢軍出塞的兵力相當。
但現在,義縱的情報顯示,匈奴人在這河間地的兵力不是十個,而是十四個萬騎之多!
其中,甚至包括了其左大將的本部萬騎,單于的本部萬騎,以及呼衍氏、蘭氏和須卜氏的萬騎。
僅僅是這些匈奴帝國的絕對主力,也是超過了七個萬騎!
而每一個匈奴本部萬騎,都是匈奴帝國的精銳,每一個的戰力,都不比折蘭人差多少。
在漢匈數十年的戰爭過程中,匈奴入侵雖然聲勢浩大。
但,即使是最多的那一次,十四萬騎在老上單于統帥下南下侵略,但本部萬騎也才五個!
很多時候,匈奴入侵,都是一兩個本部萬騎作為主力,裹挾仆從和奴隸,氣勢洶洶。
而匈奴人的本部萬騎…
郅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有些心有余悸。
近年來,漢家對匈奴的滲透和情報偵查,越來越詳細。
因此,有關匈奴帝國的虛實,也就被人摸清楚了。
匈奴單于自詡控弦四十萬。
但實則,其治下的邑落和部族,遠不止如此。
只是,他很難完全調動和動員而已。
畢竟,漢軍六萬大軍出塞,就將漢家國庫和北邊的戰略積蓄以及人力物力抽調一空。
同樣的道理,匈奴人也根本組織不起四十萬這樣規模的軍隊。
哪怕是加上奴隸,加上雜役,加上那些仆從,也不可能有這樣的規模。
畢竟,可以想象一下,四十萬人,起碼就是八十萬匹馬,數百萬的牲畜群。
這樣規模的牲畜和人群,足以在草原上變成一個比蝗蟲還恐怖的移動天災。
他們會吃光路上的一切青草,甚至連土壤之中的草根也要被啃掉。
他們將喝光一切沿途的飲水,并且留下堆積如山的人畜糞便。
然后,等到第二年,他們所過之處,將會寸草不生,甚至可能形成沙丘地帶甚至沙漠!
讓匈奴永遠無法再在這些地方放牧。
這幾乎跟自殺沒有什么區別了。
所以,實際上,當兵力規模達到十萬這個數字,哪怕是匈奴人,也很難承受了。
二十萬大軍的話,就幾乎是極限。
至于像平城之戰那樣,四十萬人馬南侵的故事,幾乎不可能再次發生了。
因為,匈奴沒有那樣的條件了。
這也是漢室戰前的預估判斷的理論之一。
但,現在來看,還是低估了匈奴人!
想想也是,從榆林塞向南,在陰山環繞下的這片土地,足足有著數千里的面積。
幾乎相當于漢家至少四個大郡的總和!
這樣廣袤的土地上,足以養活超過五十萬的匈奴游牧民。
哪怕是五丁抽一,也可以湊足十萬人馬!
更何況,義縱方面的情報顯示,匈奴的高層,左大將呼衍當屠和左大當戶蘭陀辛在戰前,將各自的本部力量,調動到了此地。
還帶上另外一個匈奴大貴族蘭氏的一個萬騎馳援!
“十四個以上的萬騎!”郅都想著義縱情報里的內容,就不禁罵道:“該死!該死!夷狄果然信不得!”
這么大規模的匈奴兵力調動,怎么可能瞞得過那個漢家埋在匈奴內部的耳目且渠且雕難?
因此,此事其實就證明了,此人在耍花樣!
好在…
“十四個萬騎嗎?”郅都冷哼兩聲。
今天的漢軍內部,某些驕傲的軍人,可是自豪的喊出了‘一漢當三胡’的口號。
至于虎賁衛和羽林衛以及細柳營,則是自稱可以‘以一夏當十胡’。
這雖然有些夸張,但卻也反應了一些事實。
除了匈奴本部的那些精銳和像折蘭這樣的王牌打手外,漢軍不管是技戰術還是火力或者身體素質,都是碾壓!
即使是匈奴本部的精銳,在漢軍主力面前,也就是騎術和馬術比漢軍厲害一些。
在馬蹄鐵和馬鐙馬鞍面前,這些所謂的引弓之民,就是渣渣!
有馬蹄鐵和沒有馬蹄鐵的騎兵,在機動性和靈活性上,完全就是兩個兵種。
更何況,漢軍還有著可以在馬背上自由開弓和瞄準的能力。
而且,無論什么樣的騎兵,都不可能在漢軍無敵的胸甲騎兵陣列面前,討到任何好處!
郅都手下的這支軍隊,以郅都的評估來看,就至少可以在正面硬三萬匈奴騎兵而不落下風。
想起義縱信上說的另外一件事情,郅都就高興不起來了。
義縱請求郅都在占據河陰后,北上,攻占秦趙九原郡故城。
至少也要做出北上的架勢。
郅都知道這是為什么?
答案很簡單——匈奴在河間地的力量,大大超出了漢軍戰前預估的數字。
無論是郅都還是義縱或者程不識所部,面臨的壓力都在大增。
所以,義縱所部,需要郅都做出犧牲,吸引更多的匈奴軍隊。
從而為義縱所部占據大河南岸的廣大地區,并且清掃匈奴力量,創造有利條件,并減輕壓力。
但是…
“兵力不夠啊…”郅都嘆了口氣。
他當然也想幫義縱的忙。
但,力所不能及啊!
他全軍戰力,攏共才一萬五千余人。
其中騎兵大約九千多,不到一萬。
剩下的都是步兵,而且,新兵占了三成之多。
更何況,郅都還要派兵保衛的補給線,防止有匈奴游騎從側翼打擊他的補給線。
這就意味著,郅都至少要分出四分之一的力量去保護他的補給線。
剩下的軍隊,即使一切順利,毫發無損的攻占了河陰。
但,河陰也需要保護。
想要保住河陰,那就至少要留下三千騎兵。
這樣,他實際可用動用的兵力,不過幾千人而已。
這其中,還包括了步卒。
而北上九原故城,郅都很可能會面對從宜梁、九原、高闕甚至梓嶺而來的敵人。
幾乎是三面受攻擊。
所以,這并不現實。
但義縱的請求,郅都無法忽視。
因為在戰略上來說,真正決定此次戰爭勝負關鍵的,還是義縱和他的中軍主力。
為了勝利,付出一些犧牲和代價,是可以承受的。
“召集全軍校尉!”郅都下達命令:“立刻商議北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