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臣聞言,均是大驚。
考舉再次舉行,他們已經有所心理準備了。
漢室的政策,很少半途而廢,尤其是有著成績的政策。
但是,像現在這樣規模瞬間爆炸的情況,卻是從未有過的!
而且今次如此重要的事務,他們這些太子屬臣,居然可以插手,更是讓眾臣驚訝。
當年,晁錯以太子家令的身份主持輸粟捐爵,就已經讓許多人震驚了!
此時,汲黯與張湯兩人,俱是心潮澎湃。
當年,晁錯主持輸粟捐爵,借此一飛沖天,今上即位,立即簡拔為內史,身為九卿之一,短短三年,遷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這樣的故事,足夠讓他們兩人為之心向神往。
汲黯與張湯對視一眼,他們分別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個訊息——這次考舉,就是他們兩個為自己正名的機會!
汲黯甚至看到了張湯眼中流露出來的堅決的神色。
而他,更是握緊了拳頭。
在心中暗暗發誓:“這一次,我定會讓人知道,我汲黯,不是幸臣,而是…真正的能臣!”
最近半年,隨著汲黯與張湯火箭式的提拔。
這士林輿論之中,自然難免有些眼紅嫉妒之人,說些酸溜溜的話。
別的話,也就罷了,由他們去嚼舌頭根子了。
但是…
幸臣這二個字,汲黯是絕對絕對不能接受!
他是個驕傲之人,更是一個重視自己的清名聲譽,重于性命之人。
安可忍受這樣的詆毀?
是以,這一次,他發誓。要用成績來為自己正名,好叫世人知道,他非是靠著拍馬逢迎。才有的今天。
他汲黯,汲長孺。是有真材實料,可以濟世安民的真正人才。
是胸有韜略的未來新星!
而不是,靠著拍馬溜須,甚至奴顏婢膝,才有的今日!
另外一側,張湯的想法,卻又不同了。
幸臣就幸臣罷!
法家從來不重虛名。
為達目的,區區詆毀之語算的了什么?
當年。商君、李悝、吳子、申子等諸賢為了實現自己的道理和理想,所背負的污名和詆毀,何曾少過?
倘若,這一個幸臣的罵名,于他前途無礙,他也懶得去反駁。
只是,偏偏,漢家傳統,背負幸臣之名的臣子,仕途將無比艱難。而且,難以掌握大權。
譬如,先帝時鄧通權傾朝野。宰相不能制,但,始終不曾為人看重,連九卿都不曾擔任。
至于趙同,袁盎一言,使其喪命。
至于本朝,晁錯能坦然出任御史大夫,而周仁,卻只能屈居郎中令。為眾臣排擠,為主流所不容。
這就是。幸臣與大臣之間的區別。
而他想要洗脫幸臣的罪名。
最好的辦法,就是干出一件讓旁人無從置喙的大事。
就如晁錯當年主持輸粟捐爵一般。一舉改變世人的觀感。
這一次的考舉,恰恰就是一件足以改變世人對其觀感的大事!
同樣一件事情,同樣的決定,但在劉徹所不知的地方,汲黯與張湯的出發點,已經截然不同!
劉徹卻暫時沒有心思去考察自己臣子的心態。
身為太子,這太子宮的主宰。
他有著太多的事情需要去觀察和考慮。
是以,他只是微微擺手道:“諸卿回去以后,好好想想,今歲考舉的事情,拿出一個條程來,集思廣益,共同探討具體的細節和解決之道!”
劉徹伸出三只手指,道:“以三月為期,最遲在夏季之前,諸卿需得拿出一個具體得安排條略出來,不然,朝野將以為孤無人矣!”
劉徹當然清楚,像一個萬人規模的考舉,還附帶著武舉的考試,即使是后世,也足夠一個地級市的政府為之忙上半個月了。
更何況此時?
因此,他并不認為,張湯等人馬上就能拿出條程來——即使真的拿出來了,那劉徹反而要懷疑,這些家伙是在忽悠他了。
“諾!”諸臣紛紛跪下來叩首稱是。
“襄平侯的事情,諸卿聽說了吧?”劉徹進入下一個議題,看著眾臣,問道:“諸卿都來說說看,這個事情,孤當如何回稟父皇?”
劉徹這話一出,汲黯、張湯等人,紛紛面露難色。
襄平,這是一個自漢立國之時,就已經存在的候國,屬于功臣追封候國。
當年,紀成戰死,高祖劉邦立國后,感懷其忠義,于是追封其為襄平侯,令其子紀通嗣位。
傳承至今,襄平侯一系已經過了兩代。
俗話說的好,富不過三。
當襄平侯傳至這一代的紀嘉的時候,出了一個大問題。
紀嘉有個兒子,叫紀恢。
這就是個二百五,紈绔子弟。
而紀嘉,則是那種相對正統,比較安分的老派人物,對紀恢是橫看豎看,怎么看,都不順眼。
于是,去年九月,紀嘉忍無可忍之下,上書朝廷,以紀恢無德為理由,廢除了紀恢世子的身份,改立次子相夫為世子。
這下,徹底惹毛了紀恢。
這貨居然干出了一件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事情。
吳王劉濞起兵以后,紀恢就在長安散布漢軍必敗的悲觀言論。
倘若這樣也就罷了。
這貨還堂而皇之的宣布要起兵響應劉濞。
本來,這就是個鬧劇!
長安人人都知道,這紀恢就是個瘋子,神經病,二百五。
也沒有人搭理他。
但是,這貨日前居然跑到了御史大夫衙門前。公然叫囂要謀反。
嗯,一個人單槍匹馬,來到御史大夫衙門前。喊謀反,詛咒君父。
這等于天朝有個官二代。跑到了前,中南海前,舉著牌子大喊,gcd下臺,這就是找死啊!
縱使晁錯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也不可能放過此人。
于是,紀恢鋃鐺下獄。
整個過程。紀恢沒有反抗,沒有掙扎,反而面露微笑。
經過審訊,紀恢對于他的罪行供認不諱,他也坦承,他這么干,就是要弄死他爹紀嘉和他弟弟紀相夫。
他就是要把那個看不起他的老爹和那個搶了他位置的弟弟拉下水。
不得不說,這紀恢果然是個瘋子,神經病。
但是,問題隨之而來了。
紀恢的行為。大逆無道,必然是要腰斬棄市的!
但是,按照漢律。謀反、詛咒君父,夷三族!
也就是說,紀恢的罪行,無論他老爹和他的弟弟,母親甚至外祖父家族,是否知曉,是否贊同,是否參與,一律株連!
要是堅持依照法律來辦的話。紀恢的老爹和弟弟還有母親以及整個襄平侯家族,統統要處死!
倘若是別的案件。那也罷了。
但此案,卻是給漢室朝廷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紀恢的行為。分明就是故意要報復紀嘉和紀相夫。
倘若依照漢律執行。
紀恢腰斬,其家族全部死罪!
那么以后,有人在爭奪家產或者對父母的安排不滿意,橫下心來,學習紀恢的榜樣,怎么辦?
這就好比后世,南京老太太一倒地,全國道德水平下降一大半,道理是一樣的。
這會帶來一個道德上的勃論。
給壞人可乘之機,甚至還會引發整個社會秩序與倫理道德的崩潰。
而不追究此事,那么,國法何在?法律還要不要維護了?
以后再遇到有人謀反,那人的家族拿紀恢的例子出來說事,怎么辦?
這里,就必須要提到一個關鍵的事情了。
那就是漢律,有判例的存在。
漢室律法判決,是繼承了秦代的法律精神,某案,若有先例可循,那就依例判決。
譬如張釋之當年做出的許多裁決,都成為判例,為當世官員斷案的依據。
后來,董仲舒以春秋決獄,依照春秋記載的案例來裁斷司法,同樣是因此而來。
是以,這個案子,一出現,立即就引爆了輿論。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壓過了前方的戰事,成為了朝堂上爭論的焦點。
到底是人情大于法律?
還是法律高于一切?
法家舌戰群雄,黃老、儒家自也是不肯罷休。
這是道統之爭,是理念之戰。
輿論滔滔,劉徹在旁邊看著,心里也是焦急不已。
因為他清楚,此事,一個弄不好,就要變成西漢版本的大禮儀、牛李黨爭了。
因此,他不能坐視不理,必須插手此事,盡快為這個爭論畫上休止符!
前世,此案劉徹也曾有所耳聞。
不過,那個時候,他已經遠在河間,對此,印象并不深,加之時日久遠,印象有些模糊了。
他只隱約記得,此案,最后是和稀泥了。
但具體過程與方法,卻是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是以,他才要請教自己的大臣們。
尤其是張湯,汲黯以及寧成與主父偃。
張湯與寧成是法家出身,但與其他法家大臣不同,這兩人并非是原教旨主義者,是那種會抱著法家的死板觀念,不肯變通之人。
尤其是張湯,提出了儒皮法骨這個理念的人,豈會是摳字眼的人?
至于汲黯,作為黃老派的代表性人物,劉徹也想聽聽,汲黯對此的看法和意見。
而主父偃,素有機智,或許能想到一個解決辦法,也說不準!
張湯看了看劉徹,其實,他最怕的就是太子問他這個事情。
襄平侯家出的這么一個二百五,別說是他,就是晁錯的老師,張恢。對此,也是一籌莫展。
法律規定了,謀反者族。
這條律法是不容商議的!
否則。謀反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價。
沒有了震懾,這天下野心之輩還不蠢蠢欲動?
但是。真要依照律法執行,紀嘉何辜?紀相夫何辜?
這豈非就成了妄殺好人了?
還會引發社會道德淪陷,秩序失位。
是以,這事情真是無比棘手!
無論是人情大于法律,還是法律高于一切,無論怎么判決,最后的結果,都可能帶來壞的影響。
張湯深吸一口氣。
既然太子問起了這個事情。他就不能不做出答復。
因為,他,此刻代表著法家的意志。
一念至此,張湯出列叩首道:“回稟家上,臣湯以為,律法既定,則不容置喙,紀恢謀反,詛上,證據確鑿。其供認不諱,按律當腰斬棄市,其父嘉。其弟恢,其妻子,其族人,雖然不知情,然,律法如此,臣亦無可奈何!”
“一家哭,何如天下哭?”寧成也符合道:“紀恢如此,其故死有余辜。其族人雖為其陷害,然。與天下安危相比,只能委屈紀氏一族了!”
汲黯卻馬上出列道:“家上。臣反對!此例一開,日后無君無父之輩,則可以至要挾君父,則我漢家以孝治天下,淪為笑柄耳,天下孝子賢孫,將為不孝子所制矣!”
劉徹聽了,就不禁有些失望。
當然,他也知,這種棘手問題,特別是這種法律上的問題,別說這個西元前的時代了,便是后世,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劉徹于是將最后的希望看向主父偃與商容,希望這兩人,能給他些啟發。
這時候,主父偃,長身而起,拜道:“家上,臣以為,此案,家令所言,確實在理,而張刑曹所言,也是有理…”
他看著劉徹,心中激動萬分,等了許久的機會,他終于找到了這個他熟悉的驕傲的可以發揮他的能力的場合。
這事情,也就只有他這個長短縱橫派的天之驕子,能想出解決之道了!
他俯首道:“臣以為,律法規定,不可不執行,否則,天下野心之輩,借此利用,則為禍久矣,而人情倫理道德,不可不顧,臣請家上,上奏天子,依律判決,賊子紀恢,大逆無道,當腰斬棄市,傳首天下,其家族依律,全數判決死刑,剝奪家產,但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天子可令人死,亦可法外開恩,家上可請奏陛下,法外開恩,在判決紀氏族滅之后,下詔恩赦其全族死罪,恢復爵位如故,如此一來,法律的尊嚴得到了維護,而天下孝子賢孫,不需為之煩惱,可謂兩全其美!”
主父偃說完,深深的匍匐在地,顫抖著道:“伏維家上明斷!”
劉徹聽完,卻是雙眼放光。
這個辦法,真是不錯!
“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劉徹撓撓頭,也不禁有些懊惱,太給穿越者丟臉了!
“看來,是我被固定思維所束縛住了…”劉徹心里自省著。
他知道,自己是鉆了牛角尖了。
此刻,聽完主父偃的話,他眼前就豁然開朗了起來。
這個事情,這樣解決,確實是最佳的辦法。
即維護了法律的尊嚴,又不會導致一個惡例存在,成為類似天朝南京老太跌倒案那樣的可怕之事。
于是,劉徹起身,對主父偃拜道:“卿真高才也,孤深為佩服!”
主父偃連忙回拜:“不敢,為家上效死,臣的本份!”
心中卻是即激動又幸福。
激動的是,這么長久以來,一直看著張湯等人風生水起,甚至后起之秀商容、義縱、楊毅等人都騎在他頭上去了。
這讓主父偃長久以來,有著莫大的心理壓力。
這一次,他終于在太子面前,證明了自己,證明了他主父偃,不是打醬油的,他主父偃也是不亞于汲黯、張湯等人的英雄!
主父偃相信,這,只是一個開始。
他以后,會用更多的事實來證明,家上選擇他,沒有錯!
他主父偃,一定要功成名就,衣錦還鄉,讓那些過去看不起他,侮辱他的人知道,他是蘇秦、張儀一般的人物,注定要名留青史,名動古今!
而他幸福的原因,卻是因為,家上竟因他一言,就屈尊而拜。
他主父偃何德何能?
竟蒙儲君,未來的天子以國士相待!
“吾必以國士報之!”主父偃在心中暗暗發誓!
劉徹卻是笑著道:“卿大才,孤早已知矣,然,卿竟能有如此急智,此孤之所未料也,這一拜,卿當得起!”
劉徹當然知道,要用人,就得舍得下本錢,就得給人才一個好的待遇和相應的地位。
古人招攬人才,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吳起為士卒吸膿。
都是一種收買人心的策略。
而他,要做的比那些人更加出色,這樣,才能讓臣子為他的雄心壯志和野望,殫精竭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于是,劉徹鄭重的再拜:“我漢家制度,功必賞,過必罰,不使有功之臣有唏噓之嘆,自即日起,孤拜卿為家令丞,秩比八百石,賜金五十,絹布百匹,許卿萌一子為郎,以酬卿功!”
劉徹這話一出,其余五人,紛紛震驚。
主父偃有功,這是事實!
但用的著如此重賞嗎?
升職加薪還萌其子,這是酬謝斬將奪旗之功啊!
但卻無人會有異議。
眾人心中都在悄悄的想著:“主父偃有這樣的功勞,就被如此重賞,若我等以后立功,以此例…嘿嘿…”
一個個頓時干勁充足,精力充沛。
這世上,再沒有比重賞,更加能激勵人心,鼓舞士氣的事情了。
就連后世的大集團,不也是拿出干股和分紅來激勵部門主管嗎?
劉徹看著眾臣的反應,心里點了點頭。
這也算是一個千金買骨的試探吧!
最重要的是,劉徹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一個比一個難。
不重賞激勵臣子,難免會有人懈怠。
只有足夠的激勵,才能激發眾臣的斗志,讓他們心甘情愿為自己賣命。
若最終能實現點開大航海天賦樹,橫掃匈奴,制霸中亞,殖民印度的野望,劉徹,不吝嗇在印度與中亞,為有功大臣,裂土封王!
正如西周的統治者一樣。
劉徹一直認為,后來中國版圖之所以再難拓展,不再如周時一樣,發展迅猛,主要原因,還是動力不夠。
西周分封諸侯,像楚、吳、越,都是封在蠻夷之地。
而幾百年后的今天,當初的蠻夷,如今已為中國。
西周雖亡,而華夏不滅,中國永存。
是以,分封有功大臣、大將,在中亞與印度殖民甚至草原之上。
千百年后,或許漢朝不在,而中國,卻永存,華夏文明,永不落!
當然,中國本土,是絕對不會分封的。
就如現在的漢室,其他地方可以分封徹侯,但關中,絕不裂土!
這樣,最低限度也能保證,本土不會分裂!
只是,這個事情,他不會隨便說。
至少也要等到擊敗匈奴,經營西域時,才會拿出來,激勵將士的斗志,鼓舞士氣。
這樣想著,劉徹就起身,對主父偃道:“此策,卿所獻,孤也不占卿之功,卿就在這里,寫下奏疏,然后由家令陳奏御前罷!”
這個風頭,劉徹不想出。
還是讓主父偃去冒頭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