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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有賀

  院子里的車上婆子們來回卸了幾趟都還沒搬完,程二夫人嘴里跟著念佛也沒停。

  屋子里傳出程大夫人尖利的哭聲。

  “誰要她的東西!”

  伴著哭喊聲,程大夫人跌跌撞撞的從屋內出來,將幾個盒子狠狠的扔出來。

  盒子里的金銀首飾嘩滾落一地,日光下熠熠生輝。

  一地的仆婦丫頭搶著要去撿,卻誰也沒有程二夫人動作快。

  程大夫人哭的跌坐在地上,閉著眼捶胸。

  “這是買我的兒的命的啊!”

  “這是買了我兒的命啊!”

  程二夫人撇撇嘴,也不管丫頭仆婦在一旁看著,動作飛快的將這些首飾都撿起來。

  “什么買你的兒的命,四郎明明是自己逛青樓被妓女殺的,礙我們嬌娘什么事。”她嘀咕說道,“平白還被累害了我們嬌娘,要不然嫁與郡王家為郡王妃該多風光,如今這樣匆忙寒酸….”

  嘀咕到這里,程二夫人又急了,扭頭向一旁的書房看去,看著這邊程大夫人哭的昏天昏地,丫頭仆婦們也都顧著她,便抱起收拾好的盒子轉身就走。

  院子里侍立的兩個丫頭目瞪口呆。

  “二夫人..”她們忍不住喊道。

  程二夫人停下腳瞪她們。

  “怎么?”她說道,將懷里的兩個盒子抱緊了,“這可是我們嬌娘送的。”

  她這個做繼母的難道拿不得嗎?

  丫頭們不知道該說什么,看著程二夫人疾步走了。

  而在書房里,聽著這邊程大夫人的哭聲,程大老爺也在默默的流淚。

  “老爺,這些并不是我們娘子給您的補償。”曹貴說道,“這是…”

  程大老爺抬斷他。

  “你不用多說。我知道的。”他說道,一面流淚,“她要是真無情。也不會催著我帶著他們急回江州,京城里。她面對的情形有多危險有多難,我現在是真的明白了,只難過我幫不了她。”

  曹貴俯身施禮。

  “小的謝過大老爺明白。”他說道,聲音有些哽咽。

  “四郎他是被別人害的,不是被嬌娘害的。”程大老爺抬手擦淚,“嬌娘保的他一命,又保他聲名前途,結果還是難逃。這就是他的劫數了,最要緊的是,嬌娘她自己也要想開,莫要執拗窩在心里。”

  曹貴叩頭。

  “這些…”程大老爺看著推來文書,“她要成親了,這般倉促,皇家明顯是不給她臉面,還把這些都送回來做什么?你們在京城給她裝門面。”

  曹貴搖頭。

  “娘子也不在乎這些門面。”他說道,“娘子說既然這些該是家里,那就是家里。已經走過文書官府的,怎么能不作數,她只讓小的把夫人留下的嫁妝送去。”

  程大老爺神情悵然。

  言必行。行必果,她并不是說笑也不是什么周全進退敷衍。

  “好。”他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那就請娘子放心,這些產業,這些心血,我必然不會糟踐了。”

  曹貴應聲是。

  “那小的明日就啟程回京了。”他說道。

  “你們都是要跟過去的?”程大老爺問道,“這才幾個人,不如家里你再挑幾個帶過去。”

  “不用了。娘子一向用人不在多。”曹貴說道。

  在精干。

  比如自己。

  他忍不住幾分小得意。

  程大老爺嘆口氣看著外邊。

  “婚期是后日,你也趕不上她的婚禮了。”他說道。“我們也趕不上。”

  “娘子說了,千萬不要你們去的。”曹貴忙說道。

  程大老爺肅然點頭。

  “我知道。不僅不去,我還會把家族中的子弟們嚴加看管,不離江州。”他說道。

  話音未落,就聽外邊有老婦人的喊聲。

  “…干什么呢還,還不快備車….我家嬌嬌的大婚呢….嫁給皇家宗室貴人,娘家怎么能沒人呢….”

  “是啊,母親,這成何體統啊。”

  “你還說,你這個當父親既然早知道她要與郡王成親,還跑回來做什么!”

  “母親,還不是大哥!”

  曹貴看向程大老爺,露出幾分同情。

  “那就辛苦老爺了。”他說道一面起身告退。

  程大老爺點點頭,站起身來,帶著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迎向母親和弟弟。

  給了這么多金錢產業,如果還不能護住程家的周全,那他這個家長也不用再做了。

  離開北程,曹貴又到鋪子里叮囑交代一番,回到南程這邊天已經黑了,如今的南程新宅子又蓋起了好多,地面也修整了,不似往年一下雨就污水橫流蚊蟲遍地,夏日里歇涼的人很多,孩童們追打笑鬧。

  “曹管事。”

  見他過來一路問好聲不斷,還招呼他一起吃飯。

  曹貴笑著走過。

  “程平。”他喊道,看著在大樹下坐著被一群孩子圍著正說得口沫四濺的程平。

  程平沖他擺手。

  “忙著呢正講到關鍵地方。”他大聲回到。

  曹貴無奈只得走過去。

  “…損為益首,益為損元,進為退本,退為進根,福為禍始,禍為福先….”注1

  程平大聲說道。

  孩童們卻吵鬧起來。

  “不要念經不要念經,講故事講故事。”

  “講一個故事就要說一段經的嘛。”程平說道,“你們可別不知足,這可是我閱書十載,得出的精血所在,可不是誰想聽就能聽到的,聽到了可是受益匪淺的。”

  曹貴搖頭笑了。

  “程平。”他說道,“你真不跟我進京嗎?”

  程平搖頭。

  “我的一百文掙夠了,我要閉門讀書了。”他說道,一面笑著擺擺手,“不過我早晚會進京的,到時候咱們再見吧。”

  曹貴撇撇嘴。

  “一百文能閉個什么門。也不怕餓死。”他嘀咕道,看了眼又開始給孩童們講故事的程平,轉身走開了。

  邁進家門。雖然程嬌娘不在這里住,正屋也亮著燈。兩個小婢恭敬的施禮。

  曹貴沖正屋施禮,然后才由小婢伺候著洗漱更衣,剛擺上飯,程計帶著幾個人過來了。

  “看看還有什么幫忙的嗎?”程計問道。

  “不用,沒什么收拾的。”曹貴說道。

  程計幾人對視一眼,將一個盒子推過來。

  “這是做什么?”曹貴問道。

  “娘子的大婚,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程計說道。

  曹貴皺眉。

  “誰讓你們破費,你們難道不知道。你們過得好了就是給我們娘子最大的心意。”他說道。

  程計笑了,點點頭。

  “我們知道的。”他說道,將盒子打開,“不是錢財的,是我們幾個打了一個瓦當。”

  瓦當?

  曹貴好奇的看過去,果然見盒子里擺著一個瓦當。

  “這是…”他看著其上的圖案。

  “折枝蓮。”程計說道,“這是老程家祖上的徽記,娘子從小沒有在家長大,如今要嫁人了,娘子什么也不缺。我們就想給娘子個念想吧,讓她知道,走到那里。老程家都是她的家。”

  曹貴點點頭笑了。

  “好,你們有心了。”他說道,“娘子定然很高興。”

  程計等人也松口氣高興的笑了。

  “那,給娘子的送好了,現在我們幾個想要給曹管事你送送了。”一個男人說道,拿出一壺酒,往幾案上一擺,“來,不醉不歸。”

  曹貴哈哈笑了。

  “好。擺酒菜來,不醉不歸。”

  這一醉讓曹貴的趕早啟程。變成了日中而行,在眾人的相送下走出南程。卻見北程這邊正灑掃街道,擺出幾案條凳,來來往往的車不斷,挨著墻角的一溜搭起了草棚,正在修鍋壘灶。

  “這是?”曹貴驚訝問道。

  “曹大爺,程娘子明日大婚,程老爺要擺流水席三日慶賀。”一個看熱鬧的人忙說道,面帶興奮,“請的是德興樓最好的廚子掌勺,江州城的人都可以來吃,還不用隨禮。”

  “那廚子豈不是累死了要。”曹貴笑道。

  “程大老爺給了足足一車的大錢,就是累死也有人肯干。”另一個看熱鬧的喊道。

  四面一陣哄笑。

  曹貴也哈哈大笑。

  好,就是要熱鬧,雖然不在眼前,也要熱鬧。

  他翻身上馬催馬疾馳而去。

  程家院子里也亂的跟街道上差不多,程老夫人就坐在正堂里,被程大老爺不知道哪里找來的七八姑八大姨圍著。

  “….老夫人可是有福氣了….”

  “…我說前幾日做夢夢到摘一院子的花,果然是大富大貴…”

  “…老夫人有個郡王孫女婿了…”

  程老夫人被恭維的面色通紅,雙眼發亮,說起話來也響亮。

  “…這個孩子她爺爺早就知道不凡…”她大聲說道,“…為了起名字翻了半年的書,結果都不滿意,臨了生了還沒起好,出去撞名,結果正好遇到一個過路的大和尚,開口就吐了一個…..”

  程老夫人說到這里磕巴一下。

  那傻子叫什么來著?

  “昉。”一旁的仆婦忙低聲提醒道。

  “一個昉字。”程老夫人接著說道,笑的眼睛都沒了,“…更神奇的是,老爺低頭念道兩句,要請那和尚來家吃頓飯,抬起頭那和尚就看不到了…”

  “哎呦,那是遇上佛爺了!”四周頓時一片驚嘆聲。

  站在門外的程二夫人呸了聲。

  “不要臉。”她低聲罵道,“說的好像是要當皇后娘娘似的,還佛爺送名,當初你們把人扔到尿桶里時,也不怕佛爺咒發你們。”

  程二夫人悶悶的走出家門站在內巷子看出去,聽著這邊喊米來了,那邊喊菜來了,更有幾甕的酒水正在卸下,心里不停的念佛。

  “糟踐啊。糟踐啊,果然誰拿著不是自己的錢都可著勁的糟踐。”

  此時的京城程家,也正滿院子的熱鬧。

  “來了來了。”

  幾個仆婦喊道。一面打起簾子。

  程嬌娘從窗前轉過身,看著衣架被抬進來。其上大紅遍地金喜嫁衣。

  隨之進來的還有一群小孩童,倚在門邊,好奇的看看嫁衣,又看看程嬌娘。

  陳夫人親自進來,帶著幾個夫人和年輕媳婦對著嫁衣審視夸贊說了一番吉利話。

  “你來,我和你說幾句話。”陳夫人便要拉著程嬌娘,還沒坐下,外邊又喊童家夫人來了。陳夫人便忙起來。

  “我晚些再和你說。”

  隨著陳夫人的離開,屋子里的人也便忙都散了,室內恢復了安靜。

  程嬌娘慢慢的走到衣架前,看著嫁衣,門窗都開著日光盈滿室內,讓嫁衣越發的耀目。

  “好看嗎?”

  有人在外問道。

  程嬌娘回過頭,見陳丹娘從門邊探頭。

  “好看。”她笑說道。

  陳丹娘邁進來,也站在她一旁看著嫁衣。

  “我也覺得好看。”她說道,一面搖著程嬌娘的衣袖,“姐姐。你穿一下試試。”

  程嬌娘笑了,看著嫁衣一刻,伸出手。

  周箙邁進院子的時候。抬頭就看到門廳里的女子正伸展手臂轉過身,人不由呆住了。

  紅色…

  大紅的,絢爛的大紅,金色的絲線,盤花刺繡。

  他自然是見過婚娶的,但這一刻似乎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紅色。

  這樣美的紅色。

  穿在那個一直穿著黑素衣衫的女子身上,就如同暗夜里盛開的牡丹。

  穿著素衣她奪目,穿著奪目她依舊生輝。

  獨一的是她這個人啊。

  “嫁衣真好看!”

  廳中傳來陳丹娘嬌俏的喊聲,圍著程嬌娘轉。程嬌娘的嘴邊帶著一絲笑,似乎看向一旁的銅鏡。端詳著,憧憬著。期待著…..

  嫁衣真好看啊….

  “六郎?”

  身后有婦人喊道。

  周箙心跳幾乎停止,身子一僵,做賊一般忙轉過身。

  “你的衣裳那邊都準備好了,你試過沒?”陳夫人含笑問道。

  周箙是送親的哥哥,也準備了喜服,他的父母不在,黃氏便一手操辦了。

  周箙低頭嗯了聲,轉頭出去了。

  陳夫人這才看向內室,頓時皺眉。

  “哎呀你們這兩個孩子,誰讓你們現在穿呢?這是玩的嗎?丹娘,把你的手拿開,印上臟手印,明日可怎么辦。”

  夜色降下來的時候,家里的人都散去了,恢復了以往的安靜。

  屋子里婢女和半芹還在忙碌,點看著箱子包袱,一遍又遍的查看裝全了沒。

  “能有什么東西,不用在意。”程嬌娘看著兩個人緊張的樣子說道。

  程嬌娘如今是家里最閑的,洗漱過后,在窗前由小婢女擦拭長發,一面隨手拿起一卷書。

  “只要人在,什么都能有。”

  她說道,看著手里的書。

  “比如這本書,不帶也無妨,再去買一卷….”

  話音未落,婢女疾步走過來,伸手拿過去。

  “不說就忘了。”她說道,將幾案上的其他幾卷書也都收起來,招呼半芹放箱子里。

  程嬌娘笑了。

  “我還要看呢。”她說道。

  “今日別看了,日日都這樣,就過一次不一樣唄。”婢女說道,“要看明日晚上再看。”

  小婢女忍不住在后瞪眼。

  明日可是洞房。

  不過,新郎連迎親拜堂都不能,洞房么….娘子果然有的是時間。

  只是怪可惜的,那可是洞房夜呢。

  小婢低下頭一點一點的擦拭手中烏黑的長發,明日這一頭的烏發就要挽進鳳冠,成為他人的妻了。

  夜色深深,夏蟲呢喃。

  “阿景。”

  帳子里傳出輕微的喚聲。

  坐在地上打盹的內侍立刻醒了,不待睜開眼就跪行過去。

  “殿下,要什么?可是哪里不舒服了?喝水嗎?”他掀起帳子進去問道。

  昏昏的夜燈透過帳子更為昏昏,臥榻上的人竟然撐手要坐起來。

  “太醫說了,少起身。”內侍忙攙扶勸阻,又擔心的詢問怎么了。

  “我沒事。”晉安郡王說道,遲疑一下,“是,明日么?”

  內侍笑了。

  “是,是明日。”他說道。

  一面在臥榻前跪坐,一面扳著手指將太史局算好的幾時出門迎親,幾時進門落轎,幾時拜堂一一的說給他聽。

  “….永軒國公爺代您接親,大公主駙馬和李翰林迎親….”

  伴著內侍的絮絮叨叨,晉安郡王神情恢復平靜,呼吸也緩和了很多,忽的又想到什么。

  “那喜服…”他說道。

  內侍被打斷愣了下。

  “喜服國公爺也要穿我的嗎?”晉安郡王問道。

  內侍笑了,伸手掀起簾子。

  “殿下,您的在這里呢。”他說道,“國公爺不穿,喜服只有新郎穿。”

  昏昏的夜色里,床邊立著的衣架上喜服與夜色融合看不出顏色。

  “好了,殿下,你放心吧。”內侍笑道,“別太擔心了,這些到底是個儀式,日后過日子才最重要的。”

  晉安郡王嗯了聲,慢慢的閉上眼。

  睡醒,明日就到了。

  這一日,就到了。

注1:嚴君平《道德真經指歸》8卷20章  這幾日遇上離任審計,很忙,暫時不能二更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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