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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敢認

  “為什么恰恰會是范江林抓到了李茂?為什么會炸掉弓弩院?抓住的當場就能查明的事,為什么非要帶回弓弩院?”

  “這也太巧了,巧的就跟安排好的一般。”

  “只炸毀了神臂弓,卻沒有傷人。”

  “既無大罪,又能引朝廷震驚。”

  “程氏,好手段啊。”

  耳邊馮林一句一頓的說道,御座上皇帝的眼中便更有幾分狐疑。

  是啊,這事也太巧了。

  仔細想來前前后后似乎跟這程嬌娘無關,但偏偏說來千絲萬縷又都跟她有關,再看如今的形勢,果然是太巧了。

  “如此說來,范軍監為軍監果然很適宜。”

  馮林又一句話扔出來。

  隔壁的朝臣們忍不住嘶嘶兩聲。

  “這判官果然是惹不得。”有人低聲對身旁的人說道。

  一句話,將獻神臂弓的功勞也徹底抵消了,變成了心懷詭譎,早有謀算。

  皇帝的眼神已經不是狐疑了,而是猜忌還有隱隱的憤怒。

  被一個女子玩弄與手掌之上,且玩弄的是他的朝政人事,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程嬌娘垂目施禮。

  “軍國政事之重,民女雖有小道,怎能左右?”她說道。

  “程娘子謙虛了。”馮林說道,“李茂看一眼煙火就能造出這悍威石彈,娘子奇道也。”

  程嬌娘抬頭看他。

  “不,這與民女無關,這是李茂之奇巧。”她說道,“如不然,看到煙火的千千萬,怎么不見造出石彈的千千萬?”

  “那就要問娘子了。”馮林冷笑說道。

  “大約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做者無心,觀者有意吧。”程嬌娘答道。

  “好一個說者無意!”馮林拔高聲音說道。“程氏,你可敢說你做這些事都是心正無私?”

  “我自然不敢。”程嬌娘說道,“我做這些事都是有求不是無私。”

  馮林冷笑舉著笏板看向皇帝,才要說話。

  程嬌娘先開口了。

  “馮大人是因為民女有求而為罪了?”她反問道。

  “有求不為罪。有求而不走正道才是罪。”馮林答道。

  “馮大人,民女有求不走正道難道是民女的罪嗎?”程嬌娘再問道。

  “當然。”馮林答道。

  “馮大人,民女為什么不走正道?”程嬌娘又問。

  “那要問你有何居心!”

  “錯了,要問的不是民女,是大人你們。”

  隔間的一個官員要低聲說話,高凌波抬手制止他,神情漸漸凝重側耳。

  現在,好像形勢已經反過來了。

  一直以來都是馮林問,別人答,而現在這女子開始問。而馮林在答了。

  “問….”

  “問你們!”

  何止是這女子再問,還直接喝斷馮林說話了。

  隔壁的官員們嚇了一跳。

  “問你們,當初我義兄罹難,余者是怎么樣上下奔走求告無門?”

  “問你們,我們上下奔走求告無門。是怎么被投入牢獄受刑罰?”

  “問你們,一個官員不過是隨口問了句西北賞罰之事,是怎么被以其心不正威逼有功軍將趕出朝堂?”

  “下不得上告,上不得其問,馮大人,你還要問民女為什么不走正道?你還要問民女是何居心?”

  “你敢問,民女就敢答!”

  “你敢說民女其心不正。民女就敢認!”

  那女子站在殿內,側身正目看著馮林,端手身前,寬袖大袍垂墜,言語犀利,身形卻絲毫未動。

  一番話落。大殿內似有回音繞繞。

  “大人,不能讓她再問了。”

  隔間一個官員面色微變,忍不住低聲對高凌波說道。

  “一個馮林就夠了!”

  當時西北貪功的事隨著方侍中的死,姜文元的調任已經了結了,再舊事重提那可就不知道又要牽涉誰人了。

  高凌波自然也知道。面色凝重,略一思索,抬手舉起笏板,才要說話,那邊程嬌娘卻沒有給任何人開口的機會,緊接著又說話了。

  “這是馮大人要問民女罪的一,其二是民女以功要挾陛下有所籌謀。”

  高凌波又放下笏板。

  還好,她沒有揪著這個不放,他高凌波不是那種亂攀咬的人,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當然,有仇還是要論仇的。

  他收正身形繼續側耳凝聽。

  “本官說錯了嗎?你難道不是有所圖謀?”馮林鐵青著臉喝道。

  程嬌娘屈身沖皇帝施禮,再直起身看向馮林。

  “大人沒有說錯,民女的確有所圖謀,民女不以此為恥,也并非不可對人言講。”

  “民女獻寶邀功,其心有私,為義兄不平,為貪官不服,民女就是要爭功得賞,要獎罰得當。”

  相比于上一番疾風驟雨,此時語氣緩緩低沉,但卻依舊讓人無從插話。

  馮林面色鐵青看著這女子娓娓道來。

  “陛下也如民女所求,正義兄英勇之名,賞義兄高官厚祿,賜民女父母官爵,護民女圣恩之寵。”

  程嬌娘的視線轉向皇帝這邊,垂目半分,再次屈身施禮。

  “民女感圣恩不盡,無以言報。”

  “陛下對民女的恩賜榮寵,對欺上瞞下官員的不容和嚴苛,民女看得到,馮大人看得到,天下人也看得到,百官也看得到。”

  “所以才有效而仿之,所以才有懼而畏之,所以才有李茂敢獻石彈,所以才有弓弩院官員不敢瞞報立刻上達天聽。”

  “人人有私心,民私心要安居,兵將私心要功賞,這世上心有正也有不正,但不能一噎之故,絕谷不食,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雞鳴狗盜之徒也可用為正。”

  “如果能讓天下人看到陛下明君仁善,賞罰分明。求賢若渴,陛下不懼,民女也不懼,愿為馬骨。愿擔心懷詭譎,早有謀算,裝神弄鬼,其心不正,禍國殃民之名!只愿李茂之輩層出不窮,只愿神臂弓石彈神兵利器層出不窮!”

  雖然不情不愿,高凌波心里還是忍不住喊了聲。

  沒想到這小娘子看上去不聲不響的,竟然如此善辯。

  果然不愧是世外高人弟子。

  這邊叫好,那邊御座上皇帝面色已然喜色難掩。

  千金買骨,對。沒錯,馮林一直說會讓民眾看到縱容這娘子而都學會紛紛來要挾自己,那么只要他們能獻上真正的神兵利器,與國與民有大功,朕就是受他們要挾又如何?

  千百年后。朕在史書上也是明君之名。

  再退一步說,只要得到神臂弓石彈等等利器,必然國強民壯,豐功偉績,誰又不敢說他是圣明之君!

  馮林上前一步。

  “大言不慚!”他豎眉喝道。

  皇帝被喝的一個機靈,面色有些難看。

  “你其心不正,詭言狡辯…..”馮林喝道對程嬌娘怒目而視。

  程嬌娘亦是跨上前一步。

  “民女其心不正。”她截斷他的話。亦是拔高聲音說道,“那中丞大人的心就正嗎?”

  來了!

  高凌波眉頭一跳。

  自辯結束了,現在這是要反咬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做者無心,觀者有意。”

  “民女燃放煙火。李茂能看到且想到能夠改用為器。”

  “民女說一句問他想要用來做什么,李茂就能想到怎么去做。”

  “民女說者無意,李茂聽者有心。”

  “民女做煙花只為兄長,李茂觀之能化為己用。”

  “李茂看之觀之然后想之念之為之,馮中丞你看之觀之。又想之念之為之了什么?”

  馮林面色鐵青身子微微發抖,想要說什么又似乎不知道說什么,一時間神情有些怔怔。

  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下車站在驛站前,看著亂哄哄的憤怒的人群,似乎要生吞活剝了他的人群。

  “上來不說就打,這些兵丁,果然是歹人!”

  夜色里裹著大斗篷的女子忽明忽暗,聲音清晰的撞進耳膜。

  “抱打不平的路人。”

  “他們為了自己住的舒服,驅逐先來的你們夜半出門,你們說,誰是歹人?你們說,他們該不該打?”

  他們是歹人,他們是歹人,該打,該打。

  呼聲鋪天蓋地。

  “錢?錢有時候是很重要,但有時候卻不是重要的,餓的要死的時候,需要的是一口飯,而不是一把錢,他們之所以住進客棧,就是為了托庇一晚,趕出去,縱然拿著錢又能如何?三更半夜,老弱婦幼,你讓他們去哪里?你們需要錢嗎?”

  不需要,不需要。

  喊聲震耳欲聾,無可阻擋。

  馮林不由身形搖晃,想要掩住耳朵。

  “大人,既然有罪,那就要罰…”

  “既然有錯,大人要明斷啊。”

  浪潮喊聲瞬時消退,耳邊只剩那女子淡淡的聲音。

  曾經是她字字如刀解了他的難,如今又是她字字如刀,只不過刀刀砍向的卻是自己。

  馮林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女子。

  眼前女子寬袍大袖端莊而立,與曾經那個身影拉長斗篷飛舞溶于夜色的女子合二為一。

  “不對。”

  程嬌娘忽的又說道,且踏上前一步。

  “不對,民女說錯了一點。”

  “哪一點?”皇帝已經聽的入神,順口問道。

  “馮中丞今時今日今次所為,應該是跟李茂一樣。”程嬌娘說道。

  一樣?難道他也獻上了神兵利器?皇帝皺眉。

  “馮大人初進京,接御史中丞大任,看之觀之民女所為,然后斥陛下聽不明查不嚴縱容斥民女為奸邪,也是有心了。”程嬌娘微微一笑說道。

  我程嬌娘的心是為自己,那么不知你馮中丞的心又是為誰。

  我程嬌娘心懷叵測,以言辭扇搖君心謀私利,你馮中丞言辭煽動君心又是謀什么?

  我程嬌娘博名望,你馮中丞又是在博什么?

  我程嬌娘一介女子白身能做的事,你馮林一個御史中丞國之棟梁君前利器可能做的?

  程嬌娘目光看向面色鐵青轉為慘白的馮林,又看向御座上慢慢鎖起眉頭的皇帝,收起視線垂目而立。

  大殿里寂然無聲,這邊的高凌波遍體陰寒。

  好一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好一個做者無心觀者有意!

  “馮林完了。”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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