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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請講

  站在車邊,婢女的眼淚都要下來了,又是委屈又是羞愧又是著急。

  “老爺,去書院了。”她吸了吸鼻子說道。

  “那我們就去書院吧。”程嬌娘說道,掀起車簾,看著一臉委屈的婢女笑了笑,“別人幫忙不是本分,幫了是恩情,不幫是常情,求人便要低頭,你委屈什么。”

  馬車調頭向城外而去。

  “老爺就是這樣。”

  馬車上婢女委屈又憤憤說道。

  “倔強的很,一言不合就不給人面子,禮儀風范溫良謙恭明明是再好不過的人,但有時候行事…當初在廉州講學授道,也不知道說的做的多過分,當地的大儒都派人刺殺他,要不是當地官員相護撿回一條命,如今哪能登天子門。”

  “錯了,要不是如此,如今也難登天子門。”程嬌娘說道。

  背后說原主人壞話,本就是不好的,婢女氣急說了兩句,自然不會再說,聽了程嬌娘的話,順勢一笑。

  “都這樣了,娘子還夸老爺。”她說道。

  “是他當得人夸。”程嬌娘說道。

  一路無話很快到了城外書院,所幸在這里詢問之后,沒有聽到張純不在的話。

  前來引路的是一個青衣小廝,看來跟婢女也是很熟悉,笑嘻嘻的叫姐姐,這態度讓被擋在張家門外的婢女找回點面子。

  “昨日突然有事,要撰寫一份要緊的經義。所以來書院清凈。”小廝看似隨意的笑著說道。

  婢女拉著的臉終于笑了。

  此時書院散了課,學子們散布各處,或者磨練六藝,或者交流所學。

  一個學子一首詩詞吟來,周圍轟然叫好,其間的程四郎忽的一怔,舉起的手停住,人也站起來,咦了聲。

  “明德兄?”旁邊有人喚道。“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我妹妹了。”程四郎說道,一面忍不住抬腳向這邊走了幾步。

  妹妹?

  如今女子們讀書識字也很多,但都是在家請的先生,書院里可不會有,至于探望家人,那更是不可能的。

  聞言大家都看過去。果然見竹林小徑上一個小童引著兩個女子而行,離得遠,又是側面,看不清形容,只是單如此看過去,眾人都忍不住微怔。

  竹林。素衣,款步而行。好一副美人山行圖。

  人很快步入竹林深處不見了。

  “明德兄,那是江州先生的小童,所去又是先生的庭院,你妹妹,去見先生了?”大家回過神紛紛問道,神情驚訝,忍不住再次打量程四郎。

  同窗們來自何處。大家心中都多少打聽清楚,個人身世背景家族籍貫。這個程四郎家境不足為奇,資質也平平,能來此不過是借著和江州先生的同鄉之誼罷了。

  來的這些日子,除了日常課上,根本見不到江州先生。

  他都見不到,他的妹妹竟然能得見?

  “我看錯了吧?”程四郎又訕訕笑道。

  這個靠譜,眾人釋然。

  “你妹妹不是在江州嗎?這么遠怎么來?”

  “明德第一次離家這么遠吧?想家想的…”

  “看來你家妹妹與你親厚。”

  大家紛紛打趣,又團團坐下,繼續吟詩作對,只不過程四郎明顯心不在焉。

  他的妹妹在京城,而且他的妹妹的確與張家有些關聯。

  妹妹的婢女便是張家的婢女。

  莫非真的是她來了?

  程四郎轉頭看向竹林,難掩眼中的驚訝。

  她來做什么?探望自己?也沒必要先去見江州先生啊?

  書院婢女來過幾次,雖然不太熟悉,但當看到青衣小童徑直帶著她們進了張江州的書房,而沒有在偏廳等候時,婢女松了口氣。

  “先生,程家娘子來了。”小廝在廊下說道。

  秋日里廳門拉開,一眼可見室內,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長衫伏案書寫的中年文士便抬頭看來。

  他的面容如同身材一樣肅正。

  程嬌娘屈身施禮。

  “請進吧。”張純放下手中的筆,說道。

  程嬌娘謝禮,這才邁入廳中,在張純下首一個坐墊上跪坐下來。

  小童捧茶之后,躬身退了出去。

  “張純謝過程娘子對家嚴的救助之恩。”張純開門見山說道,一面大禮。

  “不過是舉手之勞,一丸蜜餞而已,不敢當此大禮。”程嬌娘還禮說道。

  “家嚴臨行前曾囑咐于我,如果娘子遇到難處,讓我務必相幫。”張純說道。

  還沒等程嬌娘有所表示,他便繼續說道,“雖然如此,但若娘子所犯之難有悖禮義國法,還請恕張某難以從命,望娘子海涵,莫開尊口。”

  門外廊下跪坐的婢女咬住下唇轉頭看向室內。

  老爺已經知道她們因何而來了,逃兵事實,依律當斬,老爺這是擺明了不會相幫了呀。

  就知道他就會這樣的!

  張純說完這句話,室內一陣沉默。

  “小女不會叫先生為難,小女只想張先生聽我說些話。”程嬌娘問道。

  “說話請隨意,某洗耳恭聽。”張純說道。

  程嬌娘低頭道謝,

  “既然先生開誠布公,那小女也當直言相告。”她說道,“我此來,不是請先生幫我幾位兄長脫罪的。”

  不是脫罪?

  婢女微微疑惑,張純神情依舊,一副任你說出花兒來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

  “雖然我兄長幾人是因為受了誣陷委屈不得已而奔逃,但脫逃之罪屬實,沒有人能夠否認。”程嬌娘說道,

  張純嗯了聲。

  “說的不錯。”他說道。“你說了他們是有不得已的,那么又如何?”

  “不如何。”程嬌娘說道,“不得已并不是脫罪的理由。”

  張純沒有再說話。

  “我只想是想,人要死得其所。”程嬌娘說道,“他們以前如何我不知道,跟我以來,不管是在太平居還是神仙居,不管勞作一天有多辛苦,他們幾人。每日都要舞棍弄棒,拉強弓舉石鎖,勤練武藝打熬筋骨,風雨無阻。

  “太平居和神仙居,他們是半個主人,拿到的紅利。足夠他們與下半生衣食無憂,在京城做個富貴翁。”

  “劉奎前來抓捕,以他們的身手本可以全身而退,而且我還囑咐過他們,不管如何,都不能被人抓到大牢里去。只要在外邊,哪怕殺了人。我都能有辦法周全。”

  “但他們沒有,就因為劉奎幾句話,就放棄了抵抗。”

  “怕死?他們是逃兵,他們很清楚逃兵的罪罰是什么。如果怕死,那怎么會束手就擒?”

  “因為他們明理知義。”

  “夫君子者,需知對錯,明善惡。不求聞達于天下,但求死得其所。我這幾位兄長。志在殺敵報國,血染疆場,雖死無憾。他們也許算不上君子,但亦明白盡忠是對,逃亡是錯,殺敵是善,殺同袍是惡。因為逃亡罪責被抓,他們心甘情愿,但因為逃亡被殺,卻是死不得其所。

  “說的不錯。”張純點點頭,“但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想找人說一說。”程嬌娘再次說道,“現下,只有先生肯聽我說,別的人已經不愿意也不會聽我說了。對他們而言,不管逃走的是個兵士,還是一條狗,都是一樣的,他們要的是這個逃字,而不是兵字。”

  “他們被判死,不為過,正法之嚴。”

  “只不過,死的不得其所。”

  “斬殺逃兵,無非是為了震懾告誡。但京城行刑,然后通告諸邊鎮,對那些千里之外的將士而言,那一張文書能震懾的了誰?”

  “說逃卒當誅,天底下有多少逃卒,大人們可知道?若都抓了殺了,天朝還有多少人能夠戍邊?小女的幾位兄長,無非就是犯在了京城這地方,犯在了黨爭里,礙了貴人的大事。小小一塊絆腳石,踢開了就踢開了,幾條賤命而已。震懾?告誡?說的好聽。要真就這么死了,根本就是冤枉,更何談死得其所。”

  “這世上本就很多死的不得其所。”張純說道。

  “所以才有道學之爭,義理之辯,為的不就是讓世人明曉知理,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程嬌娘說道。

  “所以,你說來說去,還不是要為這幾人脫罪。”

  “斬殺逃兵是為了整軍強兵,解國之危難,濟邊軍困厄,而不是為了私利爭執。”

  “他們是為了私利爭執?你何嘗又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說的如此堂而皇之。”

  張純的聲音就如他的名字一般,純和,相比之下,程嬌娘那沙啞的嗓音更加不好聽。

  不過相同的是,二人的語速都是緩緩穩穩,但對于坐在門外的婢女來說,聽到耳內,只覺得如同撥弦琵琶,嘈嘈切切,聲聲逼緊。

  “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我之人欲,于國事無害,但他們之人欲,根本不在殺還是不殺這個幾個逃兵,而是殺字背后的目的…”注1

  “無知小兒!”

  廳中張純的聲音陡然提高,打斷了程嬌娘的話,本來就繃緊弦的婢女嚇的哆嗦一下。

  注1:《禮記.樂記》“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意思是:人的內心受到外界事物的誘惑而發生變化,人變成了物,就會泯滅了天授予人類的善良本質,去追求無窮的個人私欲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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