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清晨,天氣依舊陰寒。
霧氣未散時,周家演武場上呼喝聲正濃。
周家所有的男子們都在習武練箭,這是周家以及所有武將人家的傳統,每日打熬筋骨,不論風雨天晴。
年近知天命的周老爺只穿著短衫,手中一桿長槍舞的行云流水,對面周六郎上身,手中銀槍躲閃點刺,毫無畏懼。
旁邊年紀大小不等的弟兄們亦是各自對戰,初春的天氣里,上身的男子們皆是汗流浹背。
伴著一聲呼喝,周六郎手中的長槍飛了出去,蹬蹬后退幾步,一臉的不服。
“六郎,你到底還年輕。”周老爺哈哈大笑,將手中的長槍豎在地上,“不過也不錯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每次都要被你爺爺槍挑跌倒呢。”
伴著這父子二人的結束,其他弟兄們也各自分出勝負,再幾輪拉弓射箭,晨練結束。
校場外守候的婢女小廝各自涌上來,伺候自己的主子擦拭加衣。
獨周六郎又扔了幾回石鏈才走過來。
男人們晨練過后,就是周家早飯的時間,之后周老爺以及有官職的二子去衙門點卯,其他子女便各自散去。
“六郎,你今日陪我們去普修寺吧。”幾個姐妹喚住周六郎說道。
“不去。”周六郎干脆的答道,“最煩去那種地方。”
“才不是呢。”一個妹妹哼聲說道,“要是那傻子叫你去。你肯定去。”
“其實六弟不是陪她,是看著她,怕她跑了。”另一個姊妹則嘻笑道。
“她會跑?賴在家里不肯走吧…”
姐妹們嘻嘻哈哈,忽地一個忙打斷。
“噓,噓,別說了,陳家娘子來了。”一個說道。
大家都停下腳,看著仆婦引著一個女子裊裊而來。
姐妹們停下腳,走在前邊的周六郎則轉身回避。
陳家娘子跟著仆婦過去了。這邊姐妹沒有打招呼,那邊她更不會來見禮,雙方都看到了卻都像沒看到。
文臣家的小娘子本來就跟武將家的很少來往,周家姐妹也不想去客套認識。
“也不知道陳小娘子跟她能說什么。”一個姐妹嘀咕道。
“或許,根本就不說話呢。”另一個笑道。
陳十八娘進了院門,仆婦通報一聲便退去了。她也不待人來相迎,自己就上了臺階,徑直站到旁邊的側室的門前,兩個小婢女忙伸手拉開門。
側室是布置簡單的書房,擺著兩個火炭燒的旺旺,驅散了初春的寒氣。
屋中左右擺放兩張幾案。各自旁邊放著筆墨紙硯,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陳十八娘解下罩衣。屐鞋,邁步進去,在屬于自己的左邊的幾案前跪坐好,取過一張紙鋪在幾案上,鎮紙石壓好,便側身慢慢的研墨。
等她研墨好之后,門外便傳來腳步聲。門再次被拉開,先邁進來一只只穿著襪子的腳。再然后整個人走進來。
沒有說話也沒有招呼,只是簡單的互相點頭算是打招呼,程嬌娘在另一邊坐定,等她研好墨提筆,陳十八娘已經寫了一張字了。
程嬌娘提筆,陳十八娘放下手中的筆,轉過身認真的看她一舉一動,握筆運筆。
五字之后,程嬌娘便將這一張紙遞給陳十八娘,陳十八娘接過放在幾案上,以此作帖臨摹。
程嬌娘便自己練字,一刻后會轉身看著陳十八娘。
“胳膊太高了。”
偶爾她會說一兩句話,指點陳十八娘的姿勢或者運筆。
一個時辰后,婢女會在門外送進來一碗水,一碗茶,也就表示今日的習字結束了。
陳十八娘飲完一杯茶,看著一旁的程嬌娘。
“娘子,不喜飲茶?”她忍不住問道。
自從認識以來,次次見面,這女子都是飲水,從不飲茶。
“不是。”程嬌娘說道,放下水杯,“這里的茶,不和我口味。”
陳十八娘微微有些疑惑,低頭看自己的茶碗。
周家有錢,采買的是如今京城很名貴的普修寺僧人所出的茶餅,京中有錢人家用的水都是城外落梅山打來的泉水,加了鹽和肉蔻,雖然煎茶的丫頭手藝一般,但其味很正。
不合口味?
是因為南北差異?
“我家還有南邊福州杭州等地來的茶,我讓人給娘子送來。”她說道。
“多謝陳娘子。”婢女笑了,“我家娘子在家也不吃茶的,她不喜如今的茶。”
不喜如今的茶?那喜歡以前的?或者以后的?
陳十八娘聽的有些迷糊,端起碗將余下的茶吃完,放下茶碗施禮道謝,起身告辭,這時候就到了程嬌娘小憩的時辰。
聽到仆婦回稟程嬌娘的婢女又要車出門,周夫人一聲冷哼。
“一天到晚的往外跑,真是丟盡了女兒家的臉面。”她說道,伸手按著突突跳的太陽,只要聽到這個名字,她就覺得嗓子難受,好容易壓制的咳嗽就要翻上來,“她如果實在喜歡住外邊,不如也送外邊的宅子里吧,也免得人人都抬著死人往咱們家跑,沒得晦氣。”
說道這個,她想到什么猛地坐起來。
“陳家不是贈給她一個宅子嗎?”她說道。
周老爺皺眉放下茶碗。
“當初人家要去哪里住,咱們不讓,如今怎好趕出去?”他說道,“愛出去就出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怎么行?人家可不管她是誰,只會說是咱們周家的女兒教導無方,累害咱們家的女兒們。”周夫人豎眉說道,“咱們女兒可還是要嫁人的。”
“那趕出去總歸是不好看。”周老爺說道。
“怎么不好看?咱們又不是不管,男人婦人丫頭的撥十七八個跟過去,離得又不遠,說過去就過去,”周夫人說道,“那宅子位置好,風景好,去哪里都方便,難得又自在不吵鬧…”
“等一下。”周老爺打斷她,問道,“是她搬去,還是咱們搬去?”
周夫人瞪他一眼。
“咱們養她一輩子,她的不就是咱們的嗎?”她沒好氣說道。
“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周老爺說道。
“她們這次又去哪了?”周夫人不再逼問,扭頭問仆婦,“六郎沒跟著吧?”
“只有那個丫頭出去了。”仆婦答道。
“一個鄉下丫頭四處亂跑,也不知道能跑出來個什么,小心被人拐了去。”周夫人哼聲說道。
最好被拐了去,這是她的心里話,這個丫頭真令人討厭。
婢女讓車停在了普修寺外,自己則進了寺門,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徑直從后門出來,熟門熟路的站定在一個家門前,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門。
門打開一條縫,一個老者探出頭,一面瞇眼一面說出顯然已經說慣的套話。
“官人的名帖,請讓小人代為收下了,我家老爺現今閉門謝客,還請過些日子再來。”他嘀嘀咕咕說道,話沒說完,舌頭就打個結,頓時瞪大眼,“素心!”
“老才叔。”婢女脆生脆氣的喊道。
老門房將門咣當打開,不可置信的打量她,神情激動。
婢女本就是物,隨意置換贈與是很常見的事,但相處久了都是有感情的,主人的決定沒人敢非議,但底下下人難免有時候會念叨一句,不知道這個素心被送到那個人家去了,過得如何,天南海北,這輩子只怕也見不到了。
沒想到,竟然出現在眼前。
“素心,你,你莫不是私逃出來的?”老門房想到什么,神情沉下來,一面說,一面向素心身后看。
并沒有車馬相隨,單身一人上門,這…
“老才叔,你亂想什么,我早來京城了,今日受主家所托,來看看太爺回來了沒。”婢女笑道。
消息很快傳了進去,才邁進門沒走幾步,就聽有女子的聲音傳來。
“素心!”
一個丫頭從內飛奔而來,神情激動,一開口眼中淚光閃閃。
“是娘子來了!”她喊道,“是娘子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