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城頭,郭紹站在那里觀賞著關中風景。城下一眾官吏躬身站在那里,內外禁軍崗哨特別多。此時的郭紹,走到什么地方都是隨心所欲,這些土地都是自己占有的地盤。
城頭的黃色旗幟有氣無力地晃動,為灰蒙蒙的景色增添了一分亮色。
京兆府便是以前的長安。這里曾是秦、漢、唐的心臟,氣候很讓人適應,郭紹及禁軍將士來到關中沒有任何不適…但是景象就不那么好看了,此時的長安完全比不上東京大梁。長安已經破敗,連整個關中也非秦漢時的八百里肥沃濕潤秦川。
《長恨歌》里楊貴妃生活的花香鳥語的長安大明宮已不復存在,此時滿目都是陳舊的房屋,城池中一片灰蒙蒙的景象。
歲月,已經讓曾經的繁華改變了模樣。
一旁的盧多遜正和魏仁浦小聲說著什么,等郭紹轉頭看他們,他們才走上前來躬身作拜。魏仁浦道:“盧使君擔心邠州有變,臣正與他說此事。”
盧多遜忙道:“陛下威服四海,靜難軍理應不敢輕舉妄動,臣只怕他們一時不敬…”
郭紹徑直說道:“朕西巡帶著禁軍,卻并不想打仗。”
魏仁浦侍立一旁,不再多言。
郭紹所作所為,大多與朝臣商議過了,很多事兒也是大臣們在安排…但他并不是所有事都和人商量,一些微妙的作為,連魏仁浦也不知情。
比如郭紹西巡忽然任命楊業為前鋒,便是他一個人的意思;接著又下令楊業帶兵進邠州,大臣們才明白皇帝重視的是折德扆。折家崛起府州,本來就是個有實力的軍閥。而且折德扆與郭紹有隙。這次西巡,恐怕折德扆沒那么輕松了!
郭紹看魏仁浦一言不發,猜測魏仁浦也不認為有戰事發生,否則魏仁浦作為此行的樞密院高官,肯定會對軍事行動出謀劃策。
折德扆應該不敢動,西北各鎮雖多有半獨立的格局,主要是節鎮內部權力比較大,但依舊奉大周朝廷為主。折德扆一旦妄動,又沒有道義和足夠的實力,不僅要面對禁軍、還會遭受皇帝號令下西北各鎮的圍攻。
不過正如郭紹剛才那句話的態度,他也不想對折德扆動兵,不僅無益地勞民傷財,而且強滅節鎮,也會在西北這邊帶來不好的氣氛。
就在這時,盧成勇走上城頭,抱拳道:“陛下,前鋒來報。”
郭紹招了一下手。魏仁浦等人無不紛紛側目看著上城的口子。
不一會兒,便聽得盧成勇的聲音道:“有旨,傳來人上城。”這時一個背上插著三角旗的傳令兵從層層崗哨走了上來,單膝跪地捧起一份文書道:“楊將軍報,前鋒已順利入邠州,收到了靜難軍節帥的款待。”
郭紹身邊的人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盧多遜道:“恭賀陛下!”
郭紹站在城頭,卻極目眺望著北邊沒說話。魏仁浦這才上去把文書接了。
良久,郭紹道:“傳令,大軍開拔,前往邠州。”
邠州靜難軍軍府,折德扆坐在一把紅木椅子上,端著茶杯,拿著蓋子撫弄著水面,做著一些瑣碎的動作。
下面坐著文武數人以及折家的子弟。
折德扆已經四十四歲了,這是個叫他莫名忌諱的年紀,數字諧音不太好。不出所料,終于遇到事兒了!
上代家主折從阮長壽,折德扆四十多了才接手家主及靜難軍的位置,剛掌權沒多久。西北這邊,只要不出意外,節帥的位置和世襲差不多,都是傳給兒子。
折德扆終于開口道:“既然如此,諸位好生準備,接待官家和禁軍。天子臨幸邠州,也是邠州百姓之幸也。”
下面發出些許的嘆息。
事到如今,還能怎地?幾千禁軍精銳已經進城了,要是再不恭順,禁軍里應外合,邠州能守住一天?再說折德扆能放楊業部入城,也早已權衡過得失。
就在這時,眾人紛紛側目看向一個年輕人折德良。折德良漲紅了臉,嘀咕道:“當初誰知道皇位能輪上今上…那會兒他只是不上不下的一個武將而已。”
折德扆放下茶杯,終于開口道:“五郎,等官家到邠州了,我去面圣,你和我去罷。”
德良頓時一臉憂懼,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折德扆:“堂兄…”
折德扆道:“躲是躲不掉的。”
德良的臉色紙白,連折家家主都保不住他,他的樣子非常無助。
折德扆看了他一眼:“你也不用太怕。”
德良的聲音走樣,顫聲道:“官家真的能饒過我?”
折德扆道:“三國時有個狂士,見過很多雄主,連曹操都敢罵,但曹操還是放過他了;結果此人死在劉表手里。今上已經貴為天子,與你計較什么別說你與他有點私人恩怨,就是當眾罵今上,也不一定會殺你。”
德良聽罷微微點頭,神情稍安。
折德扆又道:“陛下就算對我怎樣,也不會拿你如何。”
這時一個文官沉吟道:“主公應無大憂。下官以為,主公會遷入東京,依舊封官拜爵。像蜀國主曾稱帝,依舊封了秦國公,今上待人還算仁厚。”
眾人紛紛議論,很認同這個判斷。
折德扆也這么認為的,所以才很快開了城門。不過他這樣的人,就算在東京拜官,沒有實權、日子恐怕就不會很好過了。
…忐忑不安中,折德扆率邠州文武等來了天子鑾駕。一眾官吏出城十里迎接。
黃傘、頂蓋、旌旗如云、衣甲鮮明的雄壯騎兵侍衛,郭紹此行的儀仗排場還是很大的。折德扆等人走到鑾駕前面,在道旁行叩拜之禮,高聲自報官職性命,然后口稱“萬壽無疆”!
連皇帝的人都沒見到,只看到了四駕的華麗大馬車。然后一個白胖的宦官走了出來,說道:“官家說,折節帥保國靖邊,朕心身慰。”
折德扆聽到這口話,十分高興,激動地說道:“謝陛下!”
雖然好像是官腔套話,但皇帝的意思是夸贊的,并沒有表示不滿,這已經是很好的跡象了。
折德扆等人爬了起來,跟著鑾駕步行,走了十里路返回邠州。
從城門到行宮,楊業的人馬已經部署了護衛崗哨,郭紹的車駕徑直進了作為行宮的大宅邸。折德扆當天沒有見到皇帝,據宦官說皇帝旅途勞頓,先歇著了。
折德扆急忙安排了十幾個處子去服侍皇帝,但又被送了出來。
他在忐忑中等待著。
次日,終于有人到軍府傳旨,讓折德扆去面圣。此時禁軍兩萬多精銳已經在邠州城內,折德扆不必多想禍福,趕緊穿戴整齊,帶著折德良去行宮。
折德扆身穿武將戎服,在大門外取下佩劍,搜完身走了進去。周圍很多侍衛,但被宦官帶進一個月洞門之后,里面就沒什么人了。安靜得出奇,一路上幾乎沒遇到人。
很快到了書房,見身穿紫色舊袍的郭紹坐在一張椅子上,旁邊只有個高個豐腴的婦人,正在煮茶。
白胖宦官躬身小聲道:“陛下,折節帥到了。”
郭紹叫折德扆進屋,折德扆忙抱拳鞠躬道:“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壽無疆。”
“折公會下棋罷?”郭紹開口第一句竟然這樣說。
折德扆忙道:“象戲、西域象棋、圍棋,臣都略知一二,只是不精。”
“那快過來坐。”郭紹笑道。
折德扆忐忑地走了過去,竟在皇帝跟前被賜坐,他的屁股輕輕做到椅子的邊緣,一副恭敬的樣子,后面的折德良則站著,此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郭紹道:“我最喜和武人下棋,折公可知為何?”
折德扆沉吟片刻,答道:“臣愚鈍,不知。”
郭紹道:“因為文官一般都通琴棋書畫,下棋太厲害,下不過。”
折德扆差點沒笑出聲了,臉頓時憋紅了。
郭紹抓起黑子,說道:“先來一盤。別說,無論什么戲耍,剛學會的時候最喜歡。”
“陛下言之有理。”折德扆道。
折德扆伸袖子輕輕擦了一把汗,他是見過陣仗的人,倒不是嚇的,確實很費力!下棋這事兒,最難的不是和頂級高手下,大不了輸嘛…難的是和皇帝下,似乎不能贏,但是也不能輸得太難看,叫皇帝興致索然。
也有人可能不怕在棋盤上贏皇帝,畢竟只是消遣之物;但折德扆不能,此時讓皇帝心情好點,說不定將來去了東京能封個好過點的官。
來回幾手,郭紹道:“觀棋不語真君子哩。”
折德扆兄弟都愣了一下,德良終于吞吞吐吐道:“是,是…”
折德扆忙道:“陛下夸贊你。”
德良這才道:“謝陛下…”
難怪這世上之人,都在追逐功名權力,德良此時此景的樣子,不就是因為郭紹擁有了極大的權力?
就在這時,那白胖宦官來到門外,又道:“陛下,楊將軍到了。”
郭紹道:“哈,正好,叫他進來。咱們定個規矩,誰輸誰觀棋,輪流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