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下雨了。晚春初夏時節,這陣子本來天氣越來越熱了,可一下雨又退涼了一截,仿佛生生延緩了夏日的到來。
不過無論刮風還是下雨,只要沒下刀子,本月十五的大朝雷打不動。皇城正殿金祥殿比往日要熱鬧得多。
禮儀也比平日更加莊重,像是提前安排好的節目表演一下,鐘鼓聲、唱詞、臺詞一幕幕地上來。
郭紹身上穿著黃色龍袍,端坐在寶座上,他對下面的唱詞和啟奏沒怎么上心,反正都是廢話、關鍵還是不能全聽明白的廢話…除非有極端的事,而且只有在大朝上才能面圣的人要攻訐別人,一般不會拿要緊事在這種公眾場合說;真有實在的事,都是私下里上奏章,所以此時的治國完全沒有透明度可言。
一般朝堂上就說祥瑞、農業豐收、國泰民安、外邦賓服上書等等。
雖然朝堂上一直有聲音,但郭紹竟然注意聽到了殿外的“沙沙”雨聲。雨天哪怕在房屋內也別有一種心情。
等大臣們都說得差不多了,該宦官唱詞之前,郭紹抓住了這個時間間隔,開口道:“諸位愛卿…”
宦官急忙按捺住說辭,躬身侍立聽著。郭紹要當眾說話還得自己找機會,主要是按照習慣皇帝很少說什么,最多簡短回應一下大臣。
他當下便注意著自己的口氣,說道:“以后的奏章仍由朕與政事堂等諸衙批復,當今之世,亂象已除、盛世將近,望諸位與朕同心同德,以天下公心為念,共治天下,恩被黎民…”
他說罷不禁找到了站在前列的范質,目光在范質身上觀察了一下。郭紹坐的位置高,可以俯視看到所有人,但大臣們卻不能仰頭看皇帝,不能靠皇帝的神態來揣測圣意。
過了這么幾天,郭紹對范質的怒意已經消散了,不過此時另一種很隱秘的感受涌上了心頭。士大夫這種人,范質這次又讓郭紹多了一些見識…要說范質彈劾符金盞執政,是因一己之私,連郭紹自己都不信,但要說他很高尚,郭紹總覺得又不是那么回事。
他不動聲色,并沒有想專門去報復范質。
這時,眾臣紛紛跪伏在地,大呼道:“臣等謹遵陛下旨意。”
“諸愛卿免禮。”郭紹道。
過得一會兒,宦官長聲幺幺地唱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剛剛才站起來的諸臣再度跪拜謝恩。郭紹從龍椅上走下來,先離開了大殿。
方出正殿,宦官王忠走上前來,在郭紹身后輕聲道:“陛下,殿前副都指揮使楊將軍今日也進皇城了,他對奴婢說,腿腳還不太方便,上朝有損禮儀,正在金祥殿外候著。”
郭紹一聽,馬上停下了腳步,他想親自出殿去接楊彪,但這種沖動立刻又被壓住了。以前李處耘等人不照樣和自己稱兄道弟?現在若對某人表現得過度親密,實非好事。他與楊彪,首先還是君臣,然后才是生死兄弟。
郭紹道:“召楊彪到東殿見面。”
“喏。”王忠鞠躬倒退回去。
郭紹在書房等著,然后便見王忠領著楊彪進來了。楊彪穿著武服,竟然杵著一根木棍,人也瘦不了不少,他一進來便扶著木棍跪到地上:“臣叩見陛下。”
郭紹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楊彪跟前親手將其扶起,手用力地抓著楊彪的胳膊,力度仿佛在暗暗傳遞著郭紹此刻心里的情緒。王忠識趣地撿起木棍遞到楊彪手里。
“賜坐。”郭紹道。
楊彪道:“謝陛下。”
郭紹道:“楊將軍腿上傷得很重?”
楊彪道:“回陛下,郎中說傷到了腳筋,暫時還沒養好,左腿有點使不上勁,再養一陣子不知如何…”
楊彪心情不太好的樣子:“而今臣走路也走不穩,恐怕以后不能為陛下沖鋒陷陣。”
郭紹心道:你活著就行。
他嘴上卻好言道:“楊將軍在幽州戰場受傷很重,不能急于一時就痊愈。何況,指揮大軍的大將,主要還是要靠用兵之法,不必再親自沖鋒殺敵了。”
楊彪道:“陛下教誨得是。一條腿倒也沒啥,比起三弟…”
郭紹心中仿佛一股氣往下一沉,道:“三弟的身后事已經辦妥。”
一時間倆人都沒有吭聲,氣氛有點低沉。在沉默的安靜中,窗外的雨聲更加明顯。雨水打濕了萬物,雨幕如煙阻擋視線心胸,這種天氣會影響心境,一種糾纏又淡淡傷感的氣息涌上了心頭。羅猛子這些年跟著出生入死,死了自然會讓郭紹懷念。
就在這時,郭紹道:“今日楊將軍隨我去羅府,看看羅猛子的家眷。”
楊彪道:“臣領旨。”
郭紹側頭看向宦官王忠:“我們是為私事,叫盧成勇率侍衛護駕,不必用皇帝儀仗。”
“喏。”王忠拜道。
沒一會兒,京娘入內,請旨道:“請陛下準我一并出宮。那些騎兵如戰陣上的長兵器,近身還得用短劍護身。”
郭紹道:“倒不用太緊張了,我這臨時起意出宮,要真有刺客也來不及部署,哪能如此容易?”他擺擺手道,“罷了,你跟著我。”
郭紹入內,到休息的套房內,叫宮人把他上朝穿的龍袍換下來,換了一身紫色的圓領袍服,戴一頂烏紗幞頭。
車駕備好后,他便與楊彪一道乘坐皇宮里的大馬車,冒雨出了皇城。
盧成勇騎著馬在馬車旁邊抱拳道:“稟陛下,朝廷出錢修建的羅府尚未完工,羅將軍的妻兒仍舊住在舊宅。末將等帶引的路線也去羅家舊宅,已經派人前去通知羅家人了。”
郭紹聽罷點點頭,外面的雨還沒停,盧成勇等將士渾身盡濕,雨水正沿著他的鐵盔帽檐往下淌,他們沒帶任何遮雨的器具,但在雨中依舊保持著嚴整的軍紀。這隊親衛,到底是皇帝衛隊,是比較精銳的人馬。
郭紹放下車簾,便與坐在對面的楊彪說話,君臣始終保持著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