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隆隆隆…”郭紹的腦海里閃過了無數鐵馬,閃亮的刀光、飛濺的熱血,支離破碎的意象紛紛涌上來,從肚子里流出來的腸子、全身起火痛苦打滾的士兵…
他猛地睜開眼睛,額頭上已經沁滿了汗水。
窗外已蒙蒙亮,郭紹想起皇帝行宮搬到壽州的日子應該是今天,遂翻身起床。
就在這時,只見睡在暖閣里的楊氏穿著中衣就走了出來,她的眼睛紅紅的,神色還帶著淡淡的哀傷,但臉龐又極盡溫柔。如同江南的煙雨…凄清、迷離、輕柔,芬芳中結著淡淡的愁緒。
“主人…”她輕輕喚了一聲。
郭紹愣了片刻。這時她便掏出了手帕,走上前來,仔細地擦他的額頭。
郭紹內心的洶涌漸漸冷卻、平息了,一會兒時間就陷入了這種莫名編制的溫柔之中。四下十分寧靜,寧靜得寂寥。那躁動的、粗糙的神經漸漸變得細膩。
“主人今天有公事么?”楊氏柔聲問道。
郭紹點點頭:“去迎駕。”
楊氏轉身把一疊折疊得很整齊的衣服拿了過來,然后上前拉開他的腰帶。不一會兒,郭紹就稀里糊涂被她脫了個精光,楊氏輕輕咬著嘴唇,臉色變紅。然后給他換干凈的帶著清香的白棉內衣、然后是褶衣戎服,一層一層仔細而整齊地穿好。
她柔軟而修長的手輕輕握住郭紹的大手,讓他按著衣角。她站在郭紹的正面,手臂伸到他的背后拉直衣服,把腰帶從后面繞過來,這個動作好像是在攔腰擁抱郭紹。
在服侍時,楊氏柔軟豐腴的胸脯和白凈的體膚難免時不時觸碰到郭紹,手指在穿衣服時從他的胸肌上滑過、甚至蹲下來撫平他大腿上的戎褲,輕柔地撫摸他的全身。郭紹的鼻子里聞到了女子身上的清香。
穿戴好,楊氏又讓郭紹在凳子上坐下。郭紹沒說話,也很順從地由著她折騰。她拿著一把小剪刀把郭紹的劍眉輕輕修剪了一番邊角,又修剪他嘴上長短不一的淺胡須,給他束發、打熱水仔細地擦拭他的臉。
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郭紹的臉,眼神專注,表情更加嬌羞柔媚。
許久之后,郭紹洗漱好了,披上一層軟鎖甲、提劍配好,長吁一口氣從臥房里走出來時,只覺得自己是煥然一新…整潔干凈的他忽然認為自己就是古代版的紳士。嗯,感覺還不錯,自己的言行也似乎因此更加講究了。
郭紹大步走出房門,只見一個年輕婦人正在院子里的木盆便是洗衣服,卻是不認識的女子。片刻后他才想起來,這是那個來找陣亡丈夫的小媳婦。
婦人看到了郭紹,便站起來垂手低頭立在旁邊。郭紹問道:“我記得叫人給你五十貫撫恤,給你了么?”
婦人點點頭,沒開腔。
郭紹又問:“找到你郎君的遺體了?”
婦人哽咽道:“沒有…”
郭紹嘆了一聲,不再問她。這時親兵牽馬過來,他便接過韁繩矯健地翻身上馬,頭也不會地出了大門,頓時一陣嘈雜,“駕”的喊聲,馬蹄聲喧囂一片。
快到中午時才到達壽州大營。郭紹先碰到了樞密使魏仁溥,便下馬與他寒暄了一陣。
魏仁溥舉止十分淡然,不過看得出來,他看郭紹挺順眼的。郭紹也覺得他很順眼,一時間便各種恭維,郭紹說道:“整個大周朝,滿朝文武,我最崇拜的人就是魏公。”
魏仁溥微笑道:“哦?”
郭紹道:“魏公身強力壯,如山之軀;卻又滿腹文章才華,儒雅淡泊。一文一武渾然一體,投足之間頗有古之君子風…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到揚州面圣時,在揚州行宮大殿里,魏公指著圖談論國家大略,氣度風儀叫人心神往之。當時我就想,要向魏公學、把你當恩師一樣看待,將來也要歷練出魏公一般的氣質…”
“哈哈!”魏仁溥搖頭笑道,“郭大帥言重了。不過年輕時有多歷練的想法,倒是不錯的。”
魏仁溥還有別的事,先拜別了。郭紹也壽州軍營四處游蕩了一圈,便聞皇帝大駕臨幸壽州,便跟著一眾武將去驛道上迎接。
皇帝前呼后擁,隊伍中旌旗如云,不過他倒是沒有坐什么大駕,騎著馬就來了,果然是武夫作風。
一大群文武、儀仗簇擁著柴榮進了壽州東門,但柴榮一時有興致,先上了城樓。眾大臣只好沿著城門內的石階跟著上墻。
柴榮一手重重地拍在墻垛上,眼神里充滿了感情,久久眺望著淮南大地,遼闊而富庶的原野讓他一連贊嘆:“好!好!”
他又轉過身來,環視周圍道:“這次淮南之戰打得很好,非常順利。”
就在這時,魏仁溥淡然道:“陛下,壽州是此役中的第一要地,幸好順利攻下來了。若壽州不能攻破,現在淮南之役會是怎樣的境況?”
眾人頓時小聲議論。壽州沒攻下來,周軍必須分出重兵長期圍困,否則無論沿潁水、還是淮水上游進出淮南都要被南唐威脅。
柴榮沉吟道:“從古到今,壽州著實是扼守淮南最要緊之重鎮。壽州一破,南唐軍被奪氣也。”他說罷在人群里看到了郭紹。
魏仁溥微笑道:“故臣以為,此役之頭功,應屬郭將軍。”
郭紹忙道:“不敢當不敢當,全賴陛下親征,將士才戮力用命。”
郭紹尋思:趙匡也是屢立奇功,論殺敵和破敵數當屬第一,他會不會覺得他才是頭功?自己當著滿朝重臣的面出個風頭就罷了,如果非要爭功,趙匡心里會滿意嗎?壽州是怎么攻破的、其重要性如何,只要是有見識的大臣,心里自有分寸,沒必要就哈哈大笑得意忘形、自個出面強調。
只有李重進才沒事到處樹敵,把自己罩了進去。郭紹干嘛跟他學?
郭紹當下便道:“陛下麾下猛將如云、控弦百萬,壽州必然能攻克!不是末將上去,也會有別的大將…末將起于行伍、出身微末,今能名揚天下,全賴陛下英明神武、唯才是舉,不拘一格降人才,末將等只有在陛下的麾下才能建功立業。”
柴榮聽罷大笑道:“不拘一格降人才,說得好!”
眾將聽罷也一番附和,氣氛漸漸熱鬧緩和下來。
柴榮移步,城墻上的文臣武將急忙讓開一條道,躬身立于兩旁。柴榮緩緩地從大家面前走過,打量著每一個人。大將們的表情激動起來,皇帝站在自己面前那么親近,這簡直是一種殊榮。
柴榮走到了將領董遵誨跟前,忽然問道:“董遵誨,你似乎不高興?”
“微臣不敢!”那武將忙跪伏在地。柴榮伸手扶起,武將這才說道:“如此風光之時,臣忽然想起家母,她不能看著兒子高興,故忽生憂傷之情。”
“真是個孝子。母安在?”柴榮并不責罰。
董遵誨道:“家母在幽州,戰亂后相隔一方,不知所在。”
柴榮神情微微變化…幽州,或許一提起幽州他就能想到更多。但柴榮卻道:“盡快班師回朝,天下因戰事久苦,需要休養生息。”
剛才的一幕小事,郭紹也注意到了,他也覺得董遵誨真是個孝子。不過他對董遵誨并不熟悉,沒來往過,也不知道什么來頭。
等柴榮去了壽州行宮,郭紹等散去,在城里碰到了李谷。
時值中午,郭紹發現壽州城的一些店鋪酒肆已經恢復營業了,這得多虧攻陷壽州后沒有屠城,劉仁瞻也投降得比較痛快,讓壽州城遭受的破壞比較小。
郭紹便兩番提及李谷對自己的恩情。這倒是發自內心的感激:李谷及時調運火藥原料,否則在壽州立了軍令狀,自己就玩完了。
他便請李谷到酒肆里吃飯,要請一頓酒席。李谷笑納道:“恭敬不如從命。”
倆人天南地北玄吹了一番,郭紹便隨口問道:“董遵誨是誰?”
李谷放下筷子,說道:“他舅舅是高懷德,郭兄弟不知道?高懷德現在不是做步軍司都指揮使了么…”
李谷言下之意,感到有些詫異。郭紹是虎捷軍起家的,現在是侍衛司馬步都虞候;下面的侍衛司步軍都校對他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人,何況步軍司是直接管理虎捷軍的武將。所以李谷才有此詫異,也許他認為郭紹早就該把高懷德祖宗三代查個清楚了。
但郭紹確實不知道,高懷德剛剛調入步軍司不久,來往也幾乎沒有,他哪有工夫和門路去查人家?
“原來如此…”郭紹頻頻點頭。
上次郭紹在高懷德派遣的武將面前噓寒問暖的,但高懷德似乎并不太領情。這人出身兩代封王的武將世家,雖然比郭紹職位略低,但那底蘊和資歷可不是虛的;高懷德心里有點不那么尊敬郭紹這個上司,拿點架子也情有可原。
高懷德要是很圓滑,他也不會和趙匡那種人結怨了。
郭紹并不與之計較,反而又回想起高懷德的外甥董遵誨:他娘在幽州,失散了,很想念他的娘…董遵誨的娘應該就是高懷德的親姐姐或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