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派的名字都不重要,那還有什么重要的…孟奇忍不住腹誹了一句,可身處別人船上,不該問的,還是不要多問。
他沉默如金,緊跟在小姑娘身后踏入了最大的艙房,里面布置高雅,掛著書畫,擺著文玩,點著檀香,透著幽靜。
“大師姐,外面的公子帶來了。”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對書桌之后的高挑女子行禮。
這名女子二十來歲,身穿淡紅衣裙,烏發盤髻,眉目如畫,氣質高貴,整體偏冷,但給人的感覺很別扭,似乎她不是活人,而是一尊供奉在廟里的神像,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孟奇進來的時候,她正提筆寫字,每一個字就如她的人一樣,機械、淡漠、絕對理性。
“未知青史陸離否?敗草年年滿碧霄。萬闕浮云今古換,流光總把經綸拋。”
小姑娘行禮的時候,她恰好寫完,不差毫厘,不失禮數,似乎都在自身的嚴苛精準控制之中。
“這是姑娘自作?”孟奇心態放松地問了一句。
這名女子輕輕點頭:“算我的詩號吧。”
詩號,真羨慕…可我沒這份才情…孟奇表面不動聲色:“在下蘇孟,不知姑娘相召,所為何事?該如何稱呼?”
這名女子嘴角勾起,露出一絲笑容,可孟奇只覺得這是雕刻上去的笑顏,不帶半分感情,純粹是因為禮貌而應付。
“越子傾。”她輕輕吐出三個字,右手一伸,“請坐。”
兩人對坐書桌之旁,小姑娘奉上了兩盞茶后先行退下。
“請喝茶。”越子傾仿佛嚴格按照著某個規程在待客。
孟奇拿起茶蓋,輕輕拂了拂,只覺一股茶香撲鼻。血脈舒張,經絡活開,宛如大病一場的身體精神舒適了一些。
“好茶!”他忍不住贊了一句。同時確認這杯茶里沒有明顯毒素,至于別的。反正自己絕對有機會有力氣捏碎輪回符,倒是不怕。
越子傾輕輕頷首:“流光韶華茶。”
孟奇抿了一口,茶水如絲入喉,身體的疲憊,精血的虧損,“大病”的不適,就像初雪遇炎陽,迅速消融。
這縱使比不得大還丹。也勝過百草丹了,好奢侈的待客手筆…孟奇暗暗驚訝。
越子傾就那樣坐著,那樣看著,一動不動,仿佛女仙雕像,等到孟奇喝完茶,她才自己抿了一口,直截了當地問道:“蘇公子,你身上可是有一件佛門圣物?”
這怎么能感應得出來?孟奇暗吸一口涼氣,莫非因為佛前青燈。她才請自己上船,奉上好茶?
見孟奇未曾回答,越子傾補了一句:“應當是佛前青燈。”
孟奇皺了皺眉。爽利地取下胸口掛著的佛前青燈:“越姑娘認識?”
“果然是它。”越子傾臉上浮現出這個時候應當出現的欣喜笑容,“昔年我家祖師為佛祖所制。”
這,這淵源…而且她家祖師至少是法身…孟奇難以克制,有驚訝上臉。
越子傾從懷中取出了另外一盞青燈,燈火如豆,照亮一方,溫暖安寧:“祖師制成佛前青燈后,用剩余材料為自身也做了一盞,雖比不得你那盞。僅是隨手之為,也算別有神異。靠近之時,自有感應。”
難怪…孟奇總算釋然。自己的佛前青燈損壞,沒有感應很正常。
越子傾自顧自說道:“祖師曾聞佛祖言,若未來佛門式微,群魔亂舞,此燈將照亮末法,指引真藏,故而請公子上船,喝一盞茶,復你傷勢。”
這盞燈果然秘密不小,難怪羅漢尸變后也要看守…孟奇暗自想道,脫口而出:“越姑娘也是佛門中人?”
越子傾搖了搖頭:“祖師早已離開佛門。”
她停頓了一下,開口問道:“蘇公子可知佛門精義在哪個字?”
孟奇好歹也是半吊子和尚,沒有猶豫地回答:“空。”
“然也,四大皆空,萬物皆空,世事虛幻,唯有勘破,方能放下,超脫苦海。”越子傾雙眼隱隱有點發亮,“故而,僧眾研習佛法,修煉神掌,凝練法身,以求勘破虛幻,但這只是初步,既然萬物皆空,那佛法亦是空,如來神掌還是空,若不能勘破它們,放下它們,終究落了下乘,只得羅漢之果,在佛門之中,這便叫‘斷法我’。”
比我這和尚出身的人還了解佛法…果然與佛門有很深淵源啊…孟奇聽得嘖嘖稱奇。
越子傾話鋒一轉:“但我家祖師不這么認為,任何虛幻背后都有原因,任何存在都有它的理由,若找不出來就將它們認為是虛幻,認為是空,不過是誤入歧途。”
“蘇公子應經歷過幻覺,可幻覺從何而來?精神干擾感官,影響靈魂;精神看似虛幻,但亦是真實存在,根植于元神靈魂;元神靈魂飄渺,但終究是萬物的一種形態;因果、業報、輪回,只不過是對某種規律認識不清自我定義的詞匯。”
“元神是物,精神是物,與石頭、山峰、海水一樣,沒有本質區別,物物皆物,這便是我家祖師對宇宙,對世界的認識。”
她抬手一指,孟奇順著望去,看到了一副字:
“真實不虛。”
難怪她家祖師會離開佛門,理念不同,根本沒法共存啊…孟奇總算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實說,這種觀念更貼近于孟奇自身。
“好了,蘇公子請回吧。”孟奇還未說話,越子傾就端茶送客了。
孟奇一頭霧水,覺得簡直太莫名其妙了,被人找上來,只不過喝了一杯茶,聽了一頓說教,什么都沒做,就要離開了?
離開的途中,他終于忍不住,問著蔥綠衣裳的小姑娘:“越姑娘做事都是這樣?”這樣沒頭沒尾?
小姑娘苦著一張臉:“大師姐有點,有點好為人師。”
好吧…孟奇還能說什么呢,好歹喝了“流光韶華茶”后,身體虧空彌補了不少,雖然短時間內還恢復不到全盛時的狀況,但也比大病一場,虛弱無力好多了。
他乘著小船上了岸,正待隱匿身份,直接去六扇門捕風密探一系的秘密據點暫住,避過風頭,忽然聽到了一聲琴響,高曠清越。
轉頭看去,只見岸邊山丘上有一處亭子,廳內坐著一位白衣飄飄的公子,他頭戴綸巾,手操古琴,琴旁點著一爐檀香,身后有侍女抱著棋盤。
這名公子秀美似女子,臉色慘白,像是大病之中,一點也沒有危險之感。
可孟奇的心卻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算盡蒼生”怎么會出現在這里?莫非是他布的局?
“我家公子請蘇公子上來一敘。”侍女高聲喊道。
孟奇沉吟了一下,捏著輪回符,直接就上了山丘,自顧自坐在王思遠身前,悠然自得,沒有半分生疏:“不是你做的。”
“若是我布的局,你早就死了。”王思遠停下了撫琴,輕咳了一聲。
他接過手巾,擦了擦嘴:“對自己中計有什么想法?”
孟奇沉吟了一下道:“似乎是比照著我的性格來設計的,我做事喜歡以快打慢,單刀直入,擅長奇襲,結果正好著了道。”
在邑城唐家處理事情時,他將這種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效果非常不錯,但任何行動模式一旦變成定式,那就是自身的弱點了,須得檢討和改進。
“你途中沒察覺過異常?”王思遠對孟奇的回答不置可否。
孟奇咬了咬牙:“在掌柜口中發現紙團的時候,有過一點懷疑…”
因為這種情況太熟悉了。
“但是,我想著我找過來的速度極快,趕去觀錦苑也能很快,沒有問題自然好,若有了問題,我提前趕去,當能打亂他們的步驟,找到真正的線索,而且要埋伏我,栽贓我,需要滿足很多條件,需要時機恰好,太過依賴于環環相扣,稍有疏漏,便是竹籃打水,這種計劃最容易被破掉,因此真正中計時,我還是很驚訝的,如今看來,當有很強高手跟著我…”
孟奇自我剖析著,“并且這次的布局只有三環,我的懷疑很少,并不深,棺材鋪眾人被滅口是情理之中,換誰也不會懷疑,從尸體身上發現線索,有一定異常,但也算正常之事,若后面再加一環,再找到一次線索,那我就肯定會懷疑了。”
王思遠靜靜聽著,沒有評價,等孟奇說完,才露出一絲微笑:“若我告訴你,無論你懷不懷疑,做什么應對,最終的結果都不會改變,你信嗎?”
“為什么?”孟奇不答反問。
王思遠咳嗽了幾聲:“任何精巧的,完全依賴于環環相扣的布局,都是很容易破壞的,畢竟有太多的變數,我外號‘算盡蒼生’,但從不敢說‘算盡人心’,若是這樣的連環計,你的應對沒有太大問題,而你的錯誤在于,你不知道對方的真正目的,也猜不到對你下手的人是誰,故而看不出真正的布局,這種時候需要跳出去。”
“所以,在看到精巧單板老套卻讓人上鉤的陷阱成功時,在覺得不可思議,嗤之以鼻前,先思考一下,它背后真正的布局是什么?為什么對手敢設計如此容易看穿的陰謀又真的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