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庵庵主明通?
孟奇陡然睜開雙眼,靜室隨之復歸光明,像是外面的日照終于穿透了黑暗。
自己與明通毫無交集,她上門求見所為何事?
水月庵,觀堊音菩薩道統…莫非因為我剛打了她家金魚,派人來說道一二?孟奇頓時有種毆打了小朋友,結果被對方家長找上門的感覺,當然,靈感大王那種“熊孩子”不僅必須揍,還得往死里揍,菩薩的面子也不好使!
他撇了撇嘴巴,緩緩道:“請明通庵主入內。”
明通身著灰色緇衣,等待在玉虛宮外,沒過多久便看見那奇形怪狀的青色門房搖曳著枝條出來,趾高氣昂道:
“掌教老爺有情。”
明通禪心清明,不以為甚,雙手合十,低誦了一聲菩薩尊號,邁開步伐,跟著大青根踏入大門,繞過照壁,穿過回廊,抵達了有蓮花芳香十里的主殿。
主殿之上供奉著元始天尊的雕像,左側有門,通往著一間靜室,里面案幾銅爐,檀香裊裊,靜謐自生。
裊裊青煙之后是一張云床,其上端坐著一位身穿水合服的道人,五官俊美,顯得頗為年輕,藏在“云霧繚繞”當中,平添了幾分仙氣,讓滄桑的鬢角與雙眸顯得柔和。
這就是名滿天下的玉虛宮掌教,元皇蘇孟?明通此時有種直面仙佛的感覺。
在自己成名時,對方還未出生,可如今一仙一凡,委實讓人唏噓。
“見過蘇掌教。”明通再次雙手合十,神情平和,目含慈悲。
“庵主何需多禮?若論輩分,某還屬于晚輩。”孟奇微笑致意,“您萬里迢迢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明通低宣了一聲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尊號,從芥子環內取出了一片樹葉,形似楊柳之屬,清新欲滴,浮動白霧,暗藏琉光。
“蘇掌教請看。”她右手一揮,這片楊柳葉自然崩解,化作片片金芒,匯成了一面圓鏡。
圓鏡綻放淡金,玲瓏剔透,波紋閃過,映照出了被幽暗漆黑籠罩的地域,時不時能見雷光迸發,照亮場景,深處有一根頂天立地的金箍棒傲然豎立,四周花開花落,雷滅雷生,宇宙始終。
“靈山…”孟奇低語出聲,異常篤定。
這是萬佛同墜后的靈山!
哪怕化成了灰,他也認得這里,兩次進入,不同心情,多少回憶糾纏,多少恐懼裊繞,最終揮出了最堅定也最決絕的刀劍!
這不僅僅是靈山,也是自己的心路歷程。
終有一日,自己還會前往靈山,不是由于失落在那里的黃泉骸骨,而是因為魔佛封印在那里。
場景由遠及近,孟奇再次看到了峰頂那一尊尊流下兩行血淚的金身佛陀,它們巍峨巨大,清凈殘存,被灰白之氣與漆黑穢霧層層沾染,死亡與邪異并重。
就在這“萬佛”金身所化的尸林中,大地劇烈搖晃,走出來一道高大的灰袍身影,他頭發披散,頷下有濃密黑須,雙眼淡而無色,胸前懸掛著白骨琉璃珠,儼然便是沙和尚沙悟凈!
他竟是去了靈山?孟奇頗感愕然。
玉虛宮一別后,因為始終不曾聽聞沙悟凈這傳說大能有什么舉動,自己結合他傳遞的三句話,判斷他去了西游世界,如今看來,確實猜對了,但只猜對了一半,他不僅僅去了西游,而且踏入了殘破靈山!
沙悟凈的姿態有些奇怪,背微微駝著,每走一步都換來靈山的搖動,孟奇凝目看去,才發現他背著一件事物,通體被詭異黑霧包裹,難以看透的事物。
從形狀和特征看,孟奇懷疑這是一具尸體。
沙悟凈深入靈山危險的萬佛同墜之地,就是為了背出一具尸體?
而尸體似乎很沉重,壓得一位傳說大能都彎了腰,駝了背,殘破的靈山都仿佛無法支撐。
這是誰的遺蛻?孟奇心頭驚愕,眼中凸顯出了道一琉璃燈,運轉著諸果之因,然而詭異黑霧將所有都變得模糊,以他目前的境界無法看出端倪。
難道是齊天堊大圣的遺蛻?
或者說金皇口中那位神秘的金蟬子,也就是唐僧的遺蛻?
當然,還有別的自己不知道的可能。
蹬,蹬,蹬,沙悟凈一步步往前,踩得靈山晃動,佛吼之聲不斷。
從側面經過金箍棒時,他微微停頓,扭頭望去,恍若出神,眼角不知不覺多了兩滴渾濁的淚水。
佛也有淚,傳說有淚,心靈圓潤又如何,不證超脫終有傷心憾事!
沙悟凈回過頭,繼續背負著那具沉重的尸體走向萬佛大陣之外,路過盤繞于地的白龍尸骸時,他猛地咬緊牙關,分出一只手拉住了龍角。
沉重的摩擦聲響起,白龍尸骸被生生拖動,沙悟凈變得更加吃力,但他沒有放棄,要將白龍尸骸拖離這個污穢墮落之地。
一步一晃,沙悟凈背負著尸體,漸漸離開了峰頂,西游五位,如今只剩他一人,身影寥寥,說不盡的孤寂。
圓鏡片片粉碎,化作流光,消失無蹤,再沒有別的場景。
果堊然是大能或大神通者降臨了意念,傳來了這段影像…孟奇若有所思點頭,并沒有直接猜觀堊音菩薩,畢竟水月庵如今最強才是半步法身,被別的大能蒙蔽也是有可能的事情,當然,從那片楊柳葉的特殊判斷,七八成就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如此一來,不死妖神便是普賢菩薩了?
但不能排除就是不死妖神傳來的意念…
“他背負的是什么?誰的尸體?”心思轉動,孟奇開門見山問道。
明通搖了搖頭:“菩薩未曾提及,只言此事關系重大,蘇掌教應當知曉。”
最討厭猜啞謎,打機鋒了…孟奇暗自啐了一口,邊思索此事關系重大在何方,邊隨口問道:“菩薩還有別的贈言嗎?”
明通難得露出一絲笑容,讓古井無波般的臉龐多了幾分顏色:“菩薩讓蘇掌教小心,有的勢力不想看到你自證傳說,或者以很快的速度成為傳說。”
“哦,他們想怎么破壞?”孟奇暫時放下靈山之事。
證傳說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少借外物,少受干擾,聯系只在“我”與“我”之間,而且少數外物里的昊天鏡碎片,自己手中就有一枚,別人談何延緩自己的速度?
不想看到自己證得傳說很簡單,那就明刀暗箭地來,殺掉便一了百了,要延緩自己踏入傳說境界的速度,該從哪里著手呢?
明通保持著剛才的溫婉笑容:“制造‘虛擬他我’,形成聯系印記,得一點點感受變化,一點點調整,而每一次調整都要很久才能獲得反饋,確實費時又費力,可如果有魔佛阿難的‘他我’投影或傳說作為參考呢?魔佛便是蘇掌教你,蘇掌教你便是魔佛,他的‘他我’與你的‘虛擬他我’應該非常接近,若能參照,必定極大縮短傳說之路需要的時光。”
“對,明通庵主你說得沒錯。”孟奇坦然承認。
這本身就是他的方法,只是不能像接收“元始投影”般直接吸納魔佛的“他我投影”,因為那僅僅是烙印,不是印記,畢竟除了自己,魔佛每個‘他我’都與他一起被鎮堊壓在靈山之中,即使封印有所松動后重新布置下的魔尊、圓蒙大師亦是如此,佛祖的封印豈是那么好繞過的?
對魔佛這種彼岸大人物而言,能重新于外界留下“他我”基本就等于脫困了。
明通繼續說道:“宇宙浩如煙海,蘇掌教你知曉的魔佛‘他我投影’應該不多,這不就極大遲緩了你的傳說之路了嗎?”
“聽你的意思,有誰知曉很多的魔佛‘他我投影’?”孟奇一聽便懂,頓時神情一振。
明通收起笑容,寶相莊嚴道:“魔佛是阿難,魔佛的‘他我投影’原本應該等于阿難的‘他我投影’加雷神的‘他我投影’,但霸王失控,成就了傳說,于是阿難未能融合雷神部分”
孟奇微微點頭,心里恍然,類似這種斬出一具身體重煉等于“他我”也分裂了,否則早被人窺出了端倪,太乙天尊、藥師王佛與青帝若無本源上的聯系,就是完全不同和獨立的兩位大神通者。
說到這里,明通話鋒一轉:“而妖族追殺阿難及修煉阿難破戒刀法之人不知有多少代了,甚至在有機會有能力的情況下,連其他宇宙的‘阿難’也不放過,也就是阿難的‘他我’,它們肯定積累了這方面豐厚的資料,即使‘他我’歷經轉世,每一代皆有所不同,但也能讓蘇掌教你窺出本質,事半功倍。”
孟奇聽得有些目瞪口呆,妖圣真是好執著的怨恨,一代代輪回轉世的阿難,一代代的“阿難他我”,不死不休與這相比簡直是小兒科。
不過也驗證了一句話,對你最了解的往往是你的敵人,尋找“阿難他我”再沒有比妖族更“專業”的了…
“不知妖族是何態度?”孟奇正色問道。
明通既然來傳話,肯定了解不少。
果不其然,明通沒有思索,直接便道:“妖族不是態度一致的整體,彼此有所分歧,既不希望看到因你身亡而魔佛圓滿,也不想讓你成長起來,干擾它們前往靈山,救出殘余大圣的計劃。”
“救出殘余大圣的計劃?”孟奇悚然一驚。
金箍棒打穿靈山,保護性封印于內的殘余妖族大圣?
這可都是上古年間呼風喚雨的真正大圣,若是脫困,立刻便能橫掃真實界與封神世界,人族再無抗手,必須有大神通者犧牲自己,提前蘇醒,才能抵御。
這還真是不聲不響弄了個大計劃!
“它們找得到靈山入口嗎?”驚悚過后,孟奇沉聲問道。
明通搖頭:“找不到,但羅教在與它們接觸,尋求結盟,真空家鄉包容所有生靈,統御萬物。”
無生老母當真雄心勃勃…孟奇暗自嘆息了一聲,而且行事恰到好處。
比如這次沙悟凈提前蘇醒之事,借著顧小桑這個必須彌補的弱點,做出任何過激反應都容易被人接受,不至于點燃緊張的氣氛和局面,而蘇醒后,沙悟凈行蹤隱秘,去了靈山,沒有如自己預料般強勢干擾真實界的局面,如此一來,便處于其余大人物容忍限度之內,讓祂們不犧牲本方的造化與傳說。
等到沙悟凈從西游歸來,肯定稍微立威,整肅民間信仰,擴張羅教但不刺激大周與凈土佛國兩方,到時候,誰會愿意直面傳說大能的威風?即使是提前蘇醒,實力十不存一的傳說大能!
思緒翻動間,孟奇說道:“我猜羅教不會那么簡單告訴妖族靈山入口。”
“蘇掌教所言極是,羅教當然不想看到如今大好局面因為妖族真正大圣脫困而葬送,雙方正在博弈,同樣的,無生老母雖然想借著你試探其他大人物,窺探一些秘密,但絕對不希望你快速成長為傳說大能,最好是祂徹底蘇醒歸來時你才突破,那樣便能防止意外發生。”明通分析著羅教的態度。
這樣的言語實在不像是出自半步法身之口。
孟奇微微點頭,這與自己所想差不多,但彼岸大人物的想法又豈能猜得透?
自己在玉虛宮取混沌青蓮子時便猜錯了一次。
正所謂天意自古高難問,什么是天意,彼岸大人物的意志就是天意!
“今日事了,貧尼告退,預祝蘇掌教自證傳說,再顯仙跡。”明通雙手合十,宣了觀堊音菩薩尊號。
她告知了一些事情,分析了一些事情,但由始至終未曾提出建議。
孟奇端坐云床,靜靜看著她離去,對觀堊音菩薩或者說佛門的意圖洞若觀火。
他們不想看到自己被局勢逼急,走最快最簡捷地吸納“元始投影”道路,成為又一位元始天尊,而那樣恐怕會造成末劫道果“歸宿”的確定!
當真事隨時移,佛門阿彌陀這一脈對自己的態度已經有了好幾次變化。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端坐云床不知多久,孟奇分析著開始嶄露頭角的各方勢力態度,心里已經有了初步的計劃,先接觸妖族,試探是否能改變它們的想法,如果能成,得到關于“阿難他我”的歷年積累,自己原本要二三十年甚至更長時光才能完成的制造“他我印記”過程能縮短至十年,如果再加上用來平衡的至少三成元始投影,還會更短。
而該怎么接觸妖族高層呢?
這個問題有些難住孟奇了,自中古歸來后,妖族似乎銷聲匿跡,少有舉動,無論孔雀太離,還是妖圣傳人小狐貍都不再現世,而西游世界內那些一看就沒什么頭腦的妖王妖神們顯然不具備執掌此等秘密的資格。
念頭轉動,孟奇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地方:
東海海眼!
不是封神世界通往七海二十八界的海眼,而是真實界的東海海眼,它不知通向著何處。
據蘇無名蘇前輩描述,當時追擊孔雀妖王太離,便是在那里失了對方影蹤。
而自己泛舟海上遇見青帝時,祂也是自那里消失。
如今自己的實力與境界,應當可以穿過那處海眼了吧?
他迅速做出了決定,但沒有立刻出發,而是繼續閉關。
足足一個月后,孟奇身側突地浮現出一位老僧虛影,其跨前一步,融入了法身,正是圓蒙大師這“他我印記”!
孟奇這才睜開眼睛,施施然前往東海,氣質愈見飄渺。
嘩啦啦,海眼漩渦激蕩,色澤幽黑,看不到底部,不知通向著何處,未知與神秘最為恐怖。
孟奇一推扇云冠,現出太上無極元始慶云,周身籠罩幽光,緩步踏了下去。
嘩啦啦!
水流沉重,碾壓著萬物,撕扯著一切,但穿越過黑洞的孟奇便仿佛閑庭信步,越走越深,拾“級”而下,并且漸漸隱遁身形,畢竟誰也不知道對面有沒有敵人或埋伏。
不知過了多久,他眼前突然一亮,只見四周氤氳翻滾,混沌環繞,光線來處是一座古樸晦澀的宮殿,上面有妖文書寫的匾額。
隱遁了身形的孟奇仔細辨認,一個字一個字讀了出來:
“妖,皇,殿…”
“妖皇殿!”
他悚然一驚,腦海里冒出了諸多念頭:
封神世界玉虛山小乾洞妖怪看守的那座妖皇殿?
話癆垂翼子口中的妖皇殿?
難怪孔雀太離消失于東海海眼!
不過青帝來這里做什么?
驚疑之中,孟奇愈加謹慎,小心翼翼離開了一處宮前泉眼,擔心這里是妖族重地,有袁洪般的妖族沉睡大圣鎮守。
他環繞觀察了一陣,奇怪的事情出現了,妖皇殿似乎只有一面,始終是那面對著自己,僅能看到正門與匾額。
“果有幾分神異…”孟奇發現四周似無敵人,觀察更加細致。
就在這時,那扇塵封了許久般的大門發出吱呀響聲,然后砰得打開,滾出來一團圓球。
“咱不就是數錯了一步嗎?犯得著直接丟出來嗎?”圓球猛地彈起,罵罵咧咧道。
它足有水牛大小,通體渾圓,覆蓋著黑色羽毛,背后扇動著兩只幾丈長的羽翼,刮起陣陣狂風,似乎是一只鳥。
不過這只鳥長得很丑,嘴巴無喙,像是魚類。
孟奇一看到它就樂了,這不是自己在少林寺時認識的話癆垂翼子嗎?
他終于越獄成功,來到了一直念叨的妖皇殿了?
他在和誰說話?
垂翼子嘴一張,能從天亮說到天黑,孟奇聽了半天,總算弄清楚了他沒有和誰說話,而是氣不過妖皇殿禁法將它丟了出來。
心頭一動,孟奇現出身形,走到了垂翼子旁邊。
“咱可是鯤鵬后裔,天地間僅剩的一頭鯤鵬,不是阿貓阿狗,哪能如此對待?”垂翼子氣憤難平。
“對,不該如此對待。”他耳畔忽然響起低沉的聲音。
“你看,有贊同的,呃…”垂翼子忽地愣住,扭頭看向旁邊,看到了頗為熟悉但明顯成熟了許多的面孔。
“你,你,你,怎么找到這里的?”他認出了孟奇,一蹦八丈高,嚇得說話都結巴了。
孟奇微微一笑道:“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