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木魚聲聲,似乎都敲在了歡喜菩薩心頭,讓她精神一陣陣發緊,眼前灰袍僧人的身影早就與神都江畔“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的身姿重疊融合,不仁樓樓主詭異的死亡狀況如今還歷歷在目!
自己將梁九州收入“藥囊”后,帶著穆云樂遁出了北周城池,免得被高覽瞬間從長樂移來斬殺,結果遁光飛過山嶺,返回草原時,場景突然變化,自己毫無反應就被拉入了這座破廟,看見了這位失蹤近十年的煞星!
他竟然還活著!
突如其來的遭遇、心里陰影般的存在,以及莫名其妙的再見都讓自己心靈如在擂鼓,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不是疑問,更不是好奇,而是逃跑。
身為大宗師,自然明白倉惶逃跑等于將漏洞展現給敵人,形同自殺,因此難免先鄭重對峙,再尋機會,可奇怪的是,他竟然不聞不問,只敲木魚,氣機內斂,氣勢枯槁。
這詭異的狀況讓歡喜菩薩沒有試圖進攻,而是嘗試著逃跑,可無論施展什么武功,使用什么秘法,往哪個方向逃遁,都不可避免地回到原地,見到了如來,看到灰袍僧人蘇孟。
對,他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狂刀”蘇孟!
那十年人榜群星璀璨,如今不乏大宗師和宗師,遠勝雙星耀世和皓月當空的年代,而他則橫壓這一代天才,被譽為近古以來最有潛力的武道修者,將來的成就未必會比“天外神劍”蘇無名差,甚至可能勝過。
自身曾經于他打過交道,被“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嚇得直接遠遁!
念頭起伏間,歡喜菩薩雙手一揚,菩薩歡喜織忽然凸顯,白紗橫空,極致陰柔之態,以天羅地網之姿籠罩向前方。
菩薩歡喜織剛出一半,忽然分成兩股,各成漩渦,陰陽相吸,瞬間碰撞到一起。
行將碰撞時,其中一股改陰為陽,吸力堊化為斥力,兩道漩渦以撕扯虛空般的威勢分開。
就是這個機會!歡喜織回旋籠罩了歡喜菩薩,她化作流光,遁入了撕開的縫隙。
以進攻為掩飾,以神兵為依仗,強行打破總是回到原地的詭異!
機會稍縱即逝,為了逃走,她早就沒管穆云樂。
眼前一黑一亮,光明再現,歡喜菩薩剛泛喜意,就看到光亮昏暗,一盞殘燈如豆,如來石像悲苦難言,灰袍僧人雙眼半開半闔,輕敲著木魚。
篤,篤,篤。
歡喜菩薩一顆心緩緩下沉,竟然又回到了原地,回到了這座破敗廟宇,蓮花朵朵,近在咫尺,遠在天邊,而自己近乎拼盡全力!
這是何等的詭異,何等的恐怖!
哪怕面對大阿修羅,面對血海羅剎,面對曾經的魔師和渡世法王,自己神兵在身,也不是沒有招架之力,今時今日,卻像是窮途末路,在劫難逃,無論怎樣都翻不出對方的手掌心!
她歷經過很多事情,大宗師的修為絕非靠著外物而來,危險之際,心靈忽地沉靜,不再試圖逃遁,目光投向了灰袍僧人蘇孟,只見他面容枯槁,狀似活死人,若非氣息未變,自己還真未必敢認。
十年青燈古佛,枯坐此地?
十年未曾出刀,若是動手,那又該是怎樣的石破天驚?
連串疑問泛起,歡喜菩薩靜立殿中,蓄勢待發,低沉問道:
“你想做什么?”
此話一出,歡喜菩薩油然警覺,自己竟有了幾分軟弱。
看不出對方虛實,摸不清對方底細,面對他時,竟比面對血海羅剎還惴惴不安!
他如今到了什么境界?難道已然晉升那仙人之境?
“你想做什么?”旁邊的穆云樂瞪大了一雙俏眼,左看看,右瞧瞧,歡喜菩薩與真定法師認識,所以前來廟宇相見,可話語里怎么透著幾分畏懼?
對,自己沒有聽錯,當代歡喜菩薩,地榜第八、黑榜第二的大宗師,面對野寺孤僧的真定法師透出幾分畏懼!
剛才她就看見歡喜菩薩連連施展手段,但總是出現在原地,正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篤,篤,篤,空洞的聲音回蕩,灰袍僧人孟奇沒有睜眼,沒有回答,也沒有出手。
大殿內一片寧靜,雨后的蓮花分外脫俗。
歡喜菩薩卻感覺到一種窒息,壓抑凝固成實質的氣息,她念頭急轉,看了看對方一身打扮,靈光一現,將“藥囊”打開,放出小補、藥渣、零嘴等隨身常攜的部分采補對象,包括昏迷的梁九州。
做完這一切,歡喜菩薩抬頭看向蘇孟,他還是保持著原樣,不緊不慢地敲著木魚。
篤,篤,篤。
歡喜菩薩沉吟了一下,雙手纏著歡喜織,蓮步輕移,一步步往后退,喉堊嚨漸漸發干,心跳快要控制不住。
突然,陽光灑在了她的臉上,說不盡的溫暖和燦爛。
“出來了,走出寺廟了…”歡喜菩薩怔了怔,有種脫離了噩夢,回到了真實的救贖感。
空山新雨之后,彩虹橫在天邊,宛如夢幻。
直到此時,歡喜菩薩才發覺自身毛孔略微失控,背后汗水淋漓,肌膚若隱若現。
她轉過身,準備遠遁,突然回頭看向灰袍僧人孟奇,幾分疑惑幾分迷茫:
“你為什么不動手?”
若是動手,自己保命逃走的把握不超過一成!
非是理智分析,而是油然而生的預感。
對啊,為什么不動手…寺內的穆云樂也疑惑了,他們就這樣見一見就好了?
終于,歡喜菩薩看見蘇孟轉過了頭,那是一雙死寂般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沒有半點希望的火光,他敲了敲木魚,沒有回答,而是低聲念道: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聲音低沉淡漠,傳入了歡喜菩薩與穆云樂耳中。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歡喜菩薩皺了皺眉頭,不再發問,架起遁光,倉惶遠走。
她不敢再停留,生怕“狂刀”蘇孟反悔,他對邪魔左道可向來沒有憐憫之心!
看著歡喜菩薩離開,穆云樂呆了好久才發覺自己脫困了,得救了,不用擔心成為下一個歡喜菩薩了!
此時此刻,冰雪聰明的她大概想明白了原委,走到孟奇身前,盈盈一拜:“多謝大師相救。”
歡喜菩薩肯定不是自愿來破廟的,多半是真定大師慈悲為懷,出手相救!
他有讓歡喜菩薩都畏懼幾分的實力和境界,本該叱咤風云,卻避居荒山野嶺,守著一座破廟,一尊石佛,一池蓮花,一年又一年,身上的故事比想象中還要精彩和動人!
好奇盈滿了穆云樂的心頭,這是一位有故事而且是少見故事的前輩大師。
這時,她聽見真定大師輕嘆一聲,將木魚收起,緩緩起身,灰色僧袍破破爛爛,然后狀若自語般道:
“走吧。”
也是時候離開了,該來的終究會來…
“走…去哪里?”穆云樂下意識問道。
“歡喜菩薩離開,這里再非清凈之地。”孟奇一步步走向寺外。
穆云樂恍然大悟,大師慈悲為懷,沒殺歡喜菩薩,等于暴露隱居之地,日后難免遭遇魔師法王等的襲擊。
她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梁九州等人:“大師,他們怎么辦?”
孟奇緩步前行,沒有回頭:“幾息后就會醒來,你看著他們。”
穆云樂眼珠子一轉,暗自想道,反正幾息后就會醒來,看不看著他們都一樣,不如跟著大師,看看他去哪里,說不定能弄清楚他究竟是誰,有怎樣的故事。
她邊看梁九州等人,邊磨磨蹭蹭般走向門邊,嘴里清脆問道:
“大師,大師,您要去哪里?”
孟奇跨出了門檻,陽光燦爛,與殿中的灰敗恰似兩重天,似乎一下從九幽走回了現實。
去哪里?是啊,去哪里?
十年枯坐,這天下變得如何了?
破廟之內。
梁九州緩緩醒轉,茫然四顧,看見了悲苦佛像,看見了蓮花朵朵。
“我怎么回到破廟了,不是遇到了歡喜菩薩嗎…”他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尋找著記憶。
莫非有人將我從歡喜菩薩手上救出?
天下之大,誰能從歡喜菩薩手上救人?
破廟,真定法師…
真定法師!
梁九州忽地跳起,眼睛發光,渾身顫抖。
是他?
難道是他!
歡喜菩薩遁入草原,心情抑郁,不愿立刻去見弟子,環顧四周,忽然發現了一位游歷草原的開竅高手。
“藥渣也不管了。”歡喜菩薩一咬牙,打算飛過去,行采補之事,借歡娛安撫心靈。
念頭剛起,她耳畔突然響起低沉淡漠的聲音: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歡喜菩薩嚇了一跳,慌忙祭出蓮臺,保護自己。
感應蔓延,四周卻空無一人,哪有灰袍僧人蘇孟的蹤跡?
歡喜菩薩皺了皺眉頭,若有所思,然后,她放開九品蓮臺防御,心里默默轉動著采補害人的惡念。
念頭一現,她耳畔頓時響起暮鼓晨鐘之音: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聲音陣陣,將惡念全部消弭。
怎么會這樣…他怎么能辦到的…歡喜菩薩渾身竟有顫抖,忍不住將九品蓮臺綻放。
此時再有惡念,已無“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聲音。
歡喜菩薩愣住了,也就是說自己必須置身九品蓮臺保護下才能心生惡念。
可這樣怎么采補?
蘇孟簡直匪夷所思!
他究竟到了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