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見說話條理分明,先籠統地概括了自己知道的整件事情,免得沒頭沒尾,讓人聽不出重點。
他看見青衫公子緩慢轉身,正對了自己,氣度出眾,難描難言,雙手依然負于背后,藏于了自身陰影里,除了修長,再看不出之前如玉般的感覺,恍若只是自己的幻覺。
“他都說了什么?”孟奇聲音醇厚。
這段時日以來,呂見早就將此事回想多遍,沒有思索,直接回答:“金離突至文安,在下很是驚喜,因為自繼承家業以來,與四處奔波游歷的他們已少了聯絡,不僅許久未見,書信往來也由于他們居無定所而變少。”
“那日,在下于家中設私宴款待金離,酒到酣處,他感慨道,‘人生在世,死不要緊,反正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縱使至親好友,一旦事隨時移,也會因為沒有希望而漸漸麻木與適應,從悲痛中解脫出來,最怕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親朋好友日夜擔心,四處尋覓線索,始終處在悲傷、急切和盼望之中,難有歡顏’。”
“當時我以為這是他闖蕩江湖遇到某些事情帶來的感慨,并沒有太過在意,哪想得到他真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了。”
也就是說,金離不是遭遇意外變故而遇害失蹤,在此之前,他便有所預感…那他有沒有刻意留下線索?若沒有留下線索,又是因為什么…孟奇負手靜聽,青衫隨著冬夜寒風輕輕飄蕩,襯托得他淵渟岳峙:“你可曾問金離來文安之意?”
呂見嘆了口氣:“肯定問過,他言有事路過文安,順便來看我這至交好友,我那時毫無懷疑。覺得金離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欺騙我,直接便信了,只追問了一句是何事情,而他含糊其辭,說非是要事。不用擔憂。隨即岔開了話題。”
這件事情對金離應該頗為重要,但他又不希望別人知曉…孟奇若有所思點了點頭:“當時你可曾注意金離的狀態,是滿腹心事,還是躊躇滿志,或者猶豫不決?”
“若他表現得異常,在下早就察覺了。”呂見苦笑起來,略一沉吟道。“若說與以往不同的地方。其實有一點,金離原本拙于言辭,不關心蜚短流長,全身心都在苦修磨礪之上,但那日他少見得提及江湖上有名的俠侶們,似乎頗為艷羨,被我嘲笑了一通,說他年歲增長。見識豐富,終于開‘竅’。知道想女人了。”
這種事情,若是相熟朋友,任誰遇到都會如此作想,不會覺得金離異常。
是情事糾葛?可什么情事能讓金離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孟奇背后流水緩緩,近于枯涸,粼粼波光內露出諸多河底大石。
難道愛上了不該愛的女人,惹上了不該惹的麻煩?
“也許金離失蹤與情愛糾葛有關,麻煩呂兄查一查他失蹤前后文安城是否有這類事情發生。”孟奇語氣不急不緩。
聽到呂兄二字,呂見愣了愣,細細打量身前的青衫公子,發現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他面容古拙,有著奇異魅力,氣質成熟,像是成名多年的高手,但眉宇之間沒有絲毫滄桑沉淀,仿佛還很年輕。
“事關金離,在下義不容辭。”呂見作為地頭蛇之一,打探類似事情比孟奇方便和有效多了,“對了,不知閣下如何稱呼?查出結果后如何給你?”
“不用麻煩,到時在門口放幾根煙花,我會親自來問。”孟奇拿足了神秘高手的范。
說完,他讓開一步,立于岸邊林旁,負手看著流水,示意呂見可以離開了。
呂見沒有多問,知道有的高手脾氣古怪,不肯被人盤根問底,于是招呼過來呂火等人,步伐沉穩地踏上了石拱橋。
過了橋,他下意識回頭,發現岸邊的青衫身影不知什么時候已消失無蹤,自己根本連感應都沒!
“金家居然派這等高手來?嘿,金離未失蹤前,欲求金家重視而不得,直到九竅才算勉強被高看一眼,慢慢接近夙愿,誰知失蹤后,金家反而如此重視,造化弄人啊…”呂見內心感慨道。
岸邊樹林內,枯葉滿地,枝頭空蕩,孟奇步伐神妙,幾步就到了一株大樹背后,那里擺放著一個儒生用的書篋,上面支著青布,似做擋風遮雨之用,里面藏著“天之傷”。
流火乃蛟鱗打造,可以如軟劍般彎曲,孟奇買了匹配的劍鞘,將它系于了腰間,可“天之傷”不同,沒辦法一樣處理,要么背著,要么放于大包裹或書篋里,否則特征明顯的它很容易被人認出,失去易容改扮的意義。
之前孟奇顧及神秘高手的形象,覺得背個書篋出現于呂見面前與整體畫風不太搭,干脆將它藏于林內,置于自己精神感應的范圍中,負手傲立,似與天地相合。
背上書篋,孟奇運轉八九,氣質頓時改變,雖同是儒生打扮,可還是有著明顯區別,之前乃成熟儒雅之輩,現在則青衫風流,洋溢著朝氣和書卷氣,向著林外大步而去。
夜色深重,孟奇直接上了文安唯一的亂葬崗,拿出了一枚赤紅色的珠子。
此乃云中子親手煉制的物品,以金家之人的血脈為餌,可在方圓三里內讓同種血脈的尸骨產生異象,他自己不能前來,將三枚血珠與詳細的消息一并寄存于仙跡。
孟奇來此,正是想靠血珠找找亂葬崗有沒有金離的尸體,畢竟若被人殺害,亂葬崗是非常適合拋尸的地方,諸多草木茂盛之處皆有死尸藏著,被挖個淺坑埋下的更是不計其數,臭味彌漫山崗,等閑不會有人前來看是否有被殺之人。
屏住呼吸,孟奇捏碎了血珠,一道赤色光芒向著四周蔓延,將亂葬崗染上了一層鮮紅,更顯陰森血腥,可怕至極。
忽然,遠處有道紅光躥起,像是有人在燃放煙火。
竟然真的有金離的尸骨?孟奇略微愕然,沒想到這么快這么輕松就找到了。
他腳步移動,似乎不沾泥土,從血肉灌溉的長長野草上一掠而過,奔到了紅光躥起的地方。
這是一片草木特別茂盛之處,顯然下面埋有尸體,孟奇右掌一揮,掌風凝聚,猛地將草木掀飛,推開了泥土。
表層泥土很淺,一掌之后,孟奇便看到了下方的死尸,他已然化成了白骨,身上沒有一絲腐爛的布條,而且骨頭不全,只得寥寥幾根。
沾染著泥土的白骨正亮起一層血光,昭示著主人的身份。
粗粗一看,淺坑和尸骨都沒有線索遺留,似乎得找精于召魂的高手方能突破阻礙,可金離身死多年,怕是早已魂飛魄散,無法召出!
“出來。”孟奇突然開口,聲音在陰森安靜只有犬吠的亂葬崗傳得很遠。
咕咚,一株槐樹背后滾出了一道人影,破爛氈帽,補丁棉襖,渾身惡臭,乃長期在亂葬崗尋覓尸體身上有用物品的乞丐。
“大,大爺,饒了小的吧,小的只是看到這邊有紅光冒出,才過來一探究竟。”乞丐忙不迭地解釋。
他臉龐黑乎乎,滿是泥土,讓人分辨不出年紀,但從身體和聲音判斷,至少四十往上,武功低微。
修煉變天擊地大法的孟奇對別人的精神狀態變化很敏銳,尤其對方實力遠遠不如自己的情況下,更是有直窺心靈之感。
他察覺到乞丐情緒的異常,沉聲道:“我還沒問,你求什么饒?莫非此地與你有關,做了什么不可告知之事?”
“你們這種江湖人士不是特別討厭別人窺探嗎?所以我才求饒。”乞丐解釋道。
孟奇冷哼了一聲:“但我更討厭別人欺瞞。”
他目光銳利,直刺乞丐雙眼,讓他渾身打了個機靈,猛地跪下:“大爺饒命,小的沒做什么,只是恰好知道這具尸骨的來由,看到紅光后才貿然前來。”
“你知道他的來由?”孟奇皺眉道。
乞丐語速極快:“是,小的每日在亂葬崗游蕩,尋找有價值的物品,換取衣物食物等,所以只要有新的尸體來,小的都會去看一看,除非對方身手極高,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埋掉。”
“那日夜里,小的饑腸轆轆,琢磨著要不要打只落單的野狗吃,忽然發現陳府兩名家丁悄悄抬著這具尸體上來,匆匆挖了個坑埋下后倉皇而去,再之后,這具尸體被野狗啃咬,幾經變遷,只留下了幾根殘骨。”
“陳府?”孟奇沉穩問道。
乞丐毫不猶豫回答:“陳長庚陳老爺的陳家。”
怎么會是他們…孟奇頓覺不解,陳長庚也就是個附近出名的人物,像地主員外勝過江湖人士,家族里最強的不過九竅,憑什么能殺掉有所預感的金離?
陳府。
陳長庚哼著小曲,帶著貼身護衛,走向最寵愛小妾的房間。
剛推開房門,他當即愣住,因為桌旁坐著一位臉戴面具,身著玄袍的神秘人。
他的面具乃是常見的“元始天尊”,目光幽深,正盯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