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包圍圈中,猴子微微睜大了眼睛望著楊嬋。
此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楊嬋身上,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就連六耳獼猴也在用眼角偷偷地注視著楊嬋。
然而楊嬋卻只是掩著臉,靜靜地站著,抽泣著,久久不能平息。沒有人能看得清她此刻的神情。
那掩著臉的手,是這個倔強的女人此時此刻最后的防線了。
猴子緊緊地攥著金箍棒,重重地喘息著。
就在這天地靜默之中,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每一個人都在焦慮地等待著。
斜月三星洞的庭院中,清心與玄奘端坐在石桌前。
那風輕輕拂過,搖曳了灑落在清心身上的樹影。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微微低垂的長發披散而下,遮掩了臉龐。
石桌的對面,玄奘低頭默默抿著茶,時不時看上清心兩眼。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靜止了一般。陽光下,四周的一切如此地溫潤,卻有一種透入心底的無力。讓人沒有勇氣去面對。
她恍然想起了六百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面臨著和今天一模一樣的抉擇。她流著淚,勸猴子去接楊嬋。然后鼓起了勇氣,微笑著獨自面對命運。
那是柔弱、微不足道的女孩一生中,最勇敢的決定。然而,最終卻只是開啟了一場波及三界的浩劫。
今生,她想逃離,想將一切就此完結。可是,當他對著自己撐開雙臂時…可惜,一切終究不過是泡影。
今生的她不再那么柔弱了,她甚至有些飛揚跋扈,然而…她忽然發現,原來她還是她,前世今生,從來都不曾改變過。
溫潤的陽光中。短暫的幸福如同流沙一般從指縫之中悄然離去,無論如何緊握,卻也握不住。
留下的,依舊是那三世的夢魘。
一片寂靜之中。心,在一點一點的枯萎。
樓臺上,須菩提孤身獨立,靜靜地聆聽著三界的風聲。
在他的身后,茶盤前。老君正默默地品著茶。
一個面色凝重,一個神情悠然。
彌羅宮中,元始天尊與通天教主默默地對視著,一言不發。
大雷音寺中,諸羅漢皆伸長了脖子,靜靜地等著,一個個面面相覷。
一縷微風掠過,撫動了落葉,壓彎了艾草,就連天空中的戰艦那陣型也緩緩地松動了。
這是一場漫長的等待。寂靜之中,一場躁動已經在悄然發生。
“好不好?”往前一步,猴子遠遠地伸出了一只手:“答應我,跟我回去?”
那只朝著她伸出的手遠遠地懸在了半空。
然而,楊嬋卻只是死死地掩著臉。
八百年了,她付出了八百年的等待,這一切,早在猴子上天為官之前便已經開始。
八百年的光陰,苦苦的守候,為的不就是今天這些話嗎?
她已經得到了。她真的戰勝了那個原本不可戰勝的“敵人”,可是…
石桌前,清心低著頭,雙手交握著已經只剩下一點點茶漬的杯子。一動不動地坐著。
“六耳獼猴挾持了楊嬋施主。大圣爺一下就亂了分寸了。”玄奘輕嘆一聲,道:“依貧僧看,這一趟即便有所成,也終究不過是日后的禍患罷了。”
清心呆呆地眨巴著眼睛,注視著手中空蕩蕩的茶杯,入了神。那微微睜大的雙眸中。在搖曳的樹影之下如同月色下的湖面一般波光粼粼。
“當日大圣爺是如何敗的,清心上人可知道?”深深吸了口氣,玄奘合上雙目,悠悠道:“大能之間的戰爭,到頭來,戰的是心性。大圣爺武力強橫,可惜…心性與那活了上萬年的大能們,終究難以比擬。因為重情義,他才能成為叱咤風云的齊天大圣。可,也因為重情義,他才會被壓在五行山下。那是他最大的弱點。如此局勢,將自己的弱點顯露無疑,在博弈之中,又怎可能占據上風呢?”
清心緩緩地笑了,一滴眼淚劃過了臉頰。
“是啊…他怎么可能會贏呢?其實,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沒有人能控制得了他。他…也就不會被如來所利用。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都怪我,沒堅持念完咒文。否則,一切就不會變成今天這般了。”
仰望長空,老君捋著長須輕嘆道:“你可知,那丫頭的道號,老夫為何要取‘清心’二字?”
清風中,須菩提緩緩地回過頭來,注視著老君,卻沒有開口。
“取的是,‘清心寡欲’里的‘清心’。”抿著唇,老君緩緩閉目輕嘆道:“我們在博弈,那丫頭,又何嘗不是在博弈呢?只不過,我們博的是三界,而她博的是自身的幸福。只可惜,這場博弈,她注定是輸家。歷經三世,雖說性格已經完全不同,然而,本質卻沒有變。她不是輸給了楊嬋,而是輸給了…那只猴子。從一開始,獻出自己所有的一切的一刻起,她便已經落了下風,八百年了,終究沒能掙脫出來。”
說著,老君睜開雙眼,那目光緩緩朝著須菩提移了過去。在目光交接的瞬間,須菩提卻避開了。
老君無奈地笑了出來:“六百多年前的,那是死局,以她的性格,斷無逃脫的可能。只希望今時今日,她能走出來吧…”
須菩提微微瞇著眼睛,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眺望遠方。
層層包圍圈之中,緩緩地抬起那白色的靴子,就在所有人矚目下,楊嬋最終卻是,猶豫著往后退了一步。
猴子呆呆地睜大了眼睛。
放下雙手,楊嬋用那雙發紅,朦朧的眼睛望著猴子。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去。”
“為什么?”
“總之,不可以。”楊嬋緩緩地笑了出來,笑得從未有過的舒心。
那是發自內心的笑。
“謝謝你…”一個聲音在猴子的腦海中響起了:“我已經知足了。但是,我不會跟你回去的。因為,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果這是宿命,那么,就讓我們一起去面對,一起去走完這條路吧。”
輕輕撥開六耳獼猴的尖刀,她對六耳獼猴輕聲道:“他不走,我們走吧。”
“好…好!”六耳獼猴呆呆地點了點頭,又回頭望了猴子一眼,帶著絲絲挑釁的味道。
身后的妖將們迅速讓出了一條過道。
帶著六耳獼猴,帶著一眾妖將,楊嬋一步步地離去。轉眼之間,已經消失在猴子的視線之中。
那天上地下的包圍圈也緩緩地解除了,大軍緩緩地收縮,后撤,如同退去的潮水一般。整個世界都仿佛在離他遠去。
殘垣斷壁之中,只剩下猴子呆呆地站著,望著楊嬋消失的方向。
斜月三星洞中,一位道徒急匆匆地闖入庭院之中。
“悟空師叔他…”還沒等那道徒說完,便已經恍然發現另一位道徒已經在場。
深深吸了口氣,那另一位道徒輕嘆道:“我已經…稟報過了。”
一滴滴的眼淚打在清心的手背上。
那對面,玄奘頓時一驚,連忙閉了嘴。
好一會,清心緩緩地仰起頭來,道:“送玄奘法師回去吧…”
“多…多謝清心上人體諒。”
“不。”望著玄奘,清心淡淡道:“我的意思,是送你到觀里臨時準備的住處。除非他來接你,否則哪也不許你去。”
“啊?”
還沒等玄奘反應過來,一旁的其中一個道徒已經躬身拱手,緊接著,朝著玄奘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再望清心之時,玄奘猛然發現清心微蹙著眉頭,那雙眸之中,卻早已空無一物。
無奈之下,他只得振了振衣袖,起身隨著那道徒離去。
“你也下去吧。”
聞言,那剩下的一位道徒微微一愣,只得微微躬身拱手,靜悄悄地退出了庭院之外。
小小的庭院里,只剩下清心和那一直呆立一旁的沉香了。
“嘿嘿,沒想到你居然選擇了我。老實說,我都有點意外了。”六耳獼猴哼笑著說道:“你放心,以后我都聽你的,明天…不,現在,現在我們就遷都花果山!我要堂堂正正地,把我齊天大圣的位置奪回來!”
楊嬋一步步地往前走,目不斜視。
“路會很長,很苦,很危險。”
“怕啥,他能,我肯定也能!”
“要跟很多很多人開戰,包括西方如來,還有復活你的地藏王。你要有心理準備。”
“佛門就是一群只會耍嘴皮子的禿驢罷了,也只有他才會敗在他們手上。哈哈哈哈,有你幫我,他們算哪根蔥?”
六耳獼猴興高采烈地比劃著。
由始至終,楊嬋都只是甜甜的笑著,那目光之中,卻空無一物。
轉眼之間,那四周已經再見不到一個妖怪。
猴子孤零零地站著。
許久,他轉身騰空而起,向著遠方掠去。
“師傅,您怎么哭了?”一旁的沉香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手絹,雙手遞了過去:“那只猴子…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讓師傅不開心的事了?”
然而,清心卻沒有去接。她轉過臉,伸手將沉香摟入懷中,微笑著說道:“是師傅自己的錯,不關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