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在心境之湖的表面一一閃過,像是一群趕往南方過冬的候鳥,只是它們永遠不會再留下來在此地休憩。
亂荊山道士孫玉露遠遠望著那塊巨大的琥珀,都說里面的人已經消失了,她卻總覺得自己隱約看到了什么,她笑了笑,道士之心無法忘記往日的事跡與情感,但不會因此心生波瀾,她對此感到可笑,同時又有一點懷念,就像是成年人想起自己小時候玩泥巴的場景。
她站在一座低矮的山峰上,腳下的土地寸草不生,露出大塊的巖石,將花草與泥土一掃而空的不是秋風,而是昨天的那場戰爭。山下就是老祖峰故地,像一座干涸的湖泊,正中間懸浮著琥珀,離地三丈,微光閃爍,已經沒有了吸收各種力量的神奇功效。
一大群道士從琥珀上空飛過,其中一人脫離隊伍向孫玉露飛來。
慕行秋落在另一塊巖石上,與亂荊山道士相隔數十步,兩人互相施禮。
“你們這就要去群妖之地了?”孫玉露問,那群道士已經飛遠了,沒有特意等候慕行秋。
“嗯,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大家都覺得走得越早越好。”慕行秋原想更早出發的,魔侵道士們留得越久越受猜忌,不如早點離開,互相留個好印象,可他被一些雜事耽擱,只好等了一夜。
“我好像看到了左流英。他要繼續監督你化妖吧?”
“不僅如此,他還要繼續修行。”
“繼續修行?”孫玉露吃了一驚,“我以為…他不是遇到嘆息劫了嗎?”
“他大概找到了破解之法。左流英是不會多做解釋的,他只是讓禿子告訴我們,今后再也不會開口說話,誰也不要打擾他。”
這的確是左流英的風格,孫玉露微笑,“左流英是個孤僻的道士,他干嘛不找個地方隱居?跟著你不只是為了監督化妖吧?”
“我們都要找異史君。正好順路。”
“為了除魔?”
漆無上收集了五只魔種,給道統帶來極大的麻煩。表明望山的看守越來越松懈,逃出來的魔種正在增多。魔族重返人間不再是不明的預言,而是一個已經開始的過程,道統深受震撼。道士們再不能說這是身后的事情了,開始認真地準備除魔之戰,左流英的控魔之術就是其中一種方法。
“為了除魔。魔種是有弱點的,可左流英的控魔之術以妖族血祭為基礎,代價太大,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我們覺得魔尊正法里或許真的藏有秘密,可以完善控魔之術。只有異史君才能破解。”
半妖殷不沉聲稱自己能破解魔尊正法,事實證明他連讀懂字面意思都很難,左流英精通魔文。曾經看過卷軸上的原始文字,可是他也無法參透其中的奧義,那就是一長篇描述魔種生長再分裂過程的記錄,并無具體法門。
左流英覺得道魔的對立太嚴重,以至于無法互相理解,而與魔族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妖族或許能夠站在新穎的角度領悟魔尊正法。這只妖絕非殷不沉,也不是已死的漆無上。只有老異史君,那個挖掘出無數遠古妖術并隨意饋贈的古怪老妖。
道統對異史君比較重視,已經找了好幾年,左流英覺得還不夠,他要親自出馬,見識一下這位神秘的老妖。
孫玉露點點頭,其實她不太關心這些事,目光再次望向遠處的琥珀,“他真的死了?”
“化成琥珀道士的一剎那,孟都教人就已經死了,留下來的只是一個影子,我在里面親眼見到了,碰了一下,影子就消失了。”
“他總是愛走險路,也不知道他是道統的罪人還是功臣?”
慕行秋想了一會,“起碼他留下的琥珀還是一件寶物,雖然不能吸收法力,可里面積蓄的力量已經足夠多了,牙山很快就會將它帶走。”
“牙山?為什么不是龐山?”
“因為龐山想要大批的新弟子,西介國很長時間內都不會恢復從前的人口,所以龐山用琥珀換取在牙山范圍內選徒的權利,而且牙山出動了洗劍池,功勞最大,他們覺得這是應得的獎賞。”
擁有道士之心的孫玉露,笑聲中也忍不住帶著一絲譏諷,“是啊,牙山的確比其他道統更需要琥珀。他們就這么允許你帶走禿子了?”
“牙山道士總不能言而無信,他們向左流英做出過承諾不傷害禿子,不過他們也派出牙山神工科首座周千回加入我們的隊伍。”
周千回唯一的任務就是等禿子死了以后將他帶回牙山。
慕行秋過來見孫玉露不是為了說這些閑話,他正要說出重要的事情,遠處飛來幾名道士,直接奔著這座山頭而來。
第一個落下來的是小青桃,“還好你沒有走遠,我要跟你一塊去群妖之地。”
不等慕行秋回答,第二個人到了,辛幼陶笑嘻嘻地說:“算我一個,牙山已經給我吸出怒海潮水滴,我現在沒事了。”
第三個人是小蒿,騎著跳蚤,睡眼惺忪,全然不像是凝氣成丹的道士,“怎么也不叫我一聲啊?禿子呢?我要找他算賬,說好他叫我起床的…”
見禿子不在這里,小蒿拍拍麒麟的脖子,追向北方。
“這只隊伍里的道士隨時都會入魔…”慕行秋之所以不愿再帶其他人,就是因為太冒險,入魔道士會做出什么事來,誰也猜不到,他自己冒險就算了,不想讓朋友們也跟著涉險,至于左流英和周千回。他們都有任務在身,用不著慕行秋負責。
小青桃打斷慕行秋的話,“就像非妖道士隨時都會叛變一樣。跟你們在一起,我會更自在一些,而且我也要去幫楊清音。”
慕行秋出發前剛剛勸住楊清音的母親不用跟隨,可小青桃不一樣,經過這次道妖大戰之后,非妖在道統里越發受到猜疑,幾乎交不到朋友。“好吧。”慕行秋同意了,目光轉向辛幼陶。對他的決定感到既自然又意外。
辛幼陶似乎打定主意要討好小青桃,她去哪他自然也要去哪,可是敢跟著一塊去危險的群妖之地,與一群魔侵道士朝夕相處。還是有點出乎慕行秋的意料。
辛幼陶咳了一聲,正色說:“看樣子我會活著見到魔族重返人間了,既然如此,干嘛不早點適應一下呢?我是西介國王子,還是符箓師,就算是凡人派出來的代表吧。”
這番話說得光明磊落,慕行秋和小青桃都無法辯駁。
“好吧,你們兩個都跟我一起走,但這不是承諾。也不是義務,你們隨時可以離開。”慕行秋說。
小青桃綻露笑容,她的星隕如意被毀。新換了一柄不太順手的如意,御器飛起,去追趕前面的隊伍。
辛幼陶沖慕行眨下眼睛,緊緊跟在小青桃身后,他從附近的人類軍隊當中又要到一批符箓,腳步踩著一只盾牌似的巨大盤子。飛行速度挺快,不至于被小青桃落下。
“你有幾位好朋友。”孫玉露微笑道。“這可不像是專心修行、追尋道火本源的道士。”
有些道士之間的關系比較親密,但是在修行和友情之間,前者總是占據絕對上風,甚至不會有道士拿這兩者做選擇。道統里的非妖弟子不只有小青桃一個,只有她愿意追隨慕行秋去救楊清音,對道士來說,這就是最接近友情的行為了。
沈昊是另一種朋友,他已經許諾要帶領斬妖會攻入群妖之地,與慕行秋再聚。
慕行秋笑了一下,“聽我說,孟都教已經死了,但他留下一點東西。”
“什么?”孫玉露愕然問道。
“魂魄,琥珀中間的影子就是孟都教的魂魄,它被琥珀包裹著,一直沒有消散。”
孫玉露更吃驚了,她是燈燭科道士,對魂魄了解得更多,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也沒有浩如煙海的書籍中看過類似的記載,突然間她明白了一件事,“你將他的魂魄吸入霜魂劍了?”
慕行秋點點頭,“孟都教的魂魄非常獨特,琥珀的吸力就來自于它。左流英對霜魂劍加持了一些法術,控制住了這股吸力,所以我才能用劍吸取魔種。”
“他心里想的永遠都是修行,至死不悔,所以魂魄繼續修行將身體化成了琥珀。”孫玉露恍然大悟,心里有一點慶幸,如果她沒有度過情劫,此時只怕會非常傷心,因為孟元侯的心里根本沒有她的位置。
她又望了一眼琥珀。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這應該是你跟左流英的秘密。”孫玉露有些疑惑。
慕行秋也望了一眼遠處的琥珀,他是在途中看見孫玉露的身影那一刻突然決定這么做的,道士之心不會讓一個人徹底絕情棄欲,要到星落甚至注神境界才會對往事完全不在意。
“周千回看到我用霜魂劍吸取魔種,牙山道士早晚會據此猜出真相,他們會追上來要我交出魂魄,可我不想交給他們。”
牙山付出不小代價才得到琥珀道士的所有權,當然既要“琥珀”也要“道士”,慕行秋不想交出去,不僅是因為他與孟元侯更熟,更因為前途充滿險阻,他需要傍身之術,而且孟元侯的魂魄無差別地吸收各種力量,對道火本源也是一個提示。
孫玉露尋思片刻,笑道:“妖地兇險,亂荊山欠你很多人情,無以為報,送你一樣禮物吧。可是你只能悄悄使用,永遠不要讓任何人察覺到這份禮物。”
慕行秋向孫玉露施以道統之禮,感謝她的幫助。
(本卷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