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有個簡單樸素的名字——朝東鎮，距離拓山二百余里，天氣良好的時候，站在鎮外的一座小山上，能隱約望見孤峰聳立的拓山，據說那里是舍身國王族的發源地，拓姓就是由此而來。
安象形習慣了發號施令，沒征求意見就讓慕行秋和楊創留在鎮內唯一的客店里，他帶著郭東游去探路，“拓山有重兵把守，你去太危險，在這里等著，別亂走。”
楊創守在慕行秋身邊寸步不離，對自己的看守身份只是稍加掩飾，“這是為你好，你不知道這里有多危險，你的名字只要泄露出去，立刻就會引來成群的妖術師。”
楊創相貌和藹，平時總是笑瞇瞇的，不喝酒，卻長著一個紅通通的鼻頭，就是這個鼻頭取得了禿子的好感，說出的話能夠得到回應，不至于變成尷尬的自言自語。
“小秋哥不怕妖術師，來多少都不怕。”禿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紅鼻頭，好像那是一枚熟透的鮮艷果子，有一個問題他已經忍了好久，這時終于說了出來，“你為什么不把鼻子變得正常一點呢？”
楊創摸了一下鼻頭，笑著說：“這是家族特征，我的祖父、父親、兒子、孫子、重孫子、重重孫子都有這樣的鼻頭，所以我也得保留。”
“你有兒子？”禿子更好奇了。
“嗯，兩個。老大想當道士，可是沒有道根。就跑去找散修拜師，結果一去不返，再無音信。大概已經死去好久了。老二比較本份，是個普通的凡人。也死去很多年了，不過他留下不少子孫，一代又一代開枝散葉，大概有上百人了，大部分我都沒見過。”
連慕行秋也有些好奇了，“凡緣還是道緣？”
“凡緣，那時我還年輕，大概四十歲吧。我真是愛上了那個凡人女子，一直等到她快要死的時候才斬緣度劫，耽誤了不少時間，本來我有可能升到星落七重的，結果在星落一重就遇到了嘆息劫。不過也有一個好處，凡緣斬得徹底，我就不需要結道緣了。”
楊創仍然笑瞇瞇的，就像在說別人的往事，“所以你不用著急，不管度什么劫。順其自然才是正道，越想著它，它糾纏得越緊。”
慕行秋沒說什么。禿子卻深以為然地點頭，對紅鼻子老頭的印象更好了，“瞧你像是個好人，怎么會跟安象形那樣的壞道士混在一塊呢？”
安象形大笑，“你還真是一個有意思的頭顱。安象形境界比我高，腦子比我聰明，關鍵是我最討厭做決定，當年遲遲不能斬緣，也與此有關。安象形不是壞人。只是比較強橫——也難怪，他差一點就能升到注神境界。可是為了整理道統書籍花費了太多的精力，結果功虧一簣。”
屋外來一陣嘈雜。禿子立刻被吸引過去，貼在窗戶上聽了一會，“什么地方要賣銀子，大家都去看熱鬧，舍身國這么窮嗎？連銀子都是稀罕物。”
楊創收起笑容，“不是賣銀子，是賣人肉，妖族叫‘人肉會’。”
“人肉？”禿子嚇了一跳，飛回慕行秋身邊，“真的人肉？光天化日？”
楊創點點頭，“舍身國向圣符皇朝稱臣已久，境內也有人類散居，估計是舍身王投靠望山之后與圣符皇朝徹底決裂了，妖族膽子大了，開始屠殺身邊的人類。”
“咱們不去救人嗎？”禿子雖然跟不少妖族關系融洽，但是仍然當自己是人類，對賣人肉這種事難以接受。
“只是一些普通的凡人而已，這里是舍身國腹地，救出來之后能把他們送到哪去？再說圣符皇朝那邊大概也正在屠殺非妖和半妖呢，大家彼此彼此，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反正咱們沒事，我經常假扮妖族，你們裝得也很像，不會受到懷疑的。”
禿子看向慕行秋。
“要想不受懷疑，咱們就應該去看看這個‘人肉會’。”
禿子立刻點頭，楊創卻警惕起來，“聽說你是一個聰明的道士，那就別做蠢事。”
“順其自然才是正道，越想著它，它糾纏得越緊。”慕行秋用楊創剛才的話回答，帶頭向門外走去。
楊創微微一愣，一步躥到門口，伸手攔住去路，“咱們可以去看看熱鬧，但是不準插手，入鄉隨俗，到哪就得守哪的規矩，就算左流英在這兒也不例外。”
“你怕什么呢？來拓山是我的主意，要見龍魔也是我的事情，我會無緣無故破壞自己的計劃嗎？”慕行秋繞過楊創，推門而出，禿子緊隨其后，一到外面就用兩縷頭發將自己掛在慕行秋胸前，模仿妖術頭顱的呆滯模樣。
楊創果然不擅長做決定，站在門口想了一會才匆匆追出來，嘀咕道：“為什么你就不能穩當一點呢？為什么偏偏這時候趕上人肉會呢？為什么我要放棄隱居生活呢？唉。”
小鎮不大，可這里是前往拓山的要道之一，來往者頗多，有的住店，有的就在路邊扎營，這時都向鎮外的一座小山涌去，有七八千只妖。
楊創很快就不再埋怨了，人肉會吸引了幾乎所有妖族，這時還留在客店里的確容易引起懷疑。
夕陽西下，眾妖都很興奮，尤其是一群群的小妖更是閑不住，大部分嘈雜聲都是他們發出來的。
慕行秋注意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舍身國是半妖之國，小鎮上的妖民大都是半妖，偶爾有幾只獸妖混雜其中，一看就是從外地來的。半妖的相貌與人類差異不多，只是牙齒和耳朵不太一樣，毛發也比較濃厚。大都跟慕行秋一樣穿著短衣長褲，只有妖術師才穿長袍。
相當多的妖族手里握著三首神像，時不時舉起來互相致意。像是某個組織在對暗號。
“這里的教徒不少。”慕行秋說。
“當然。”楊創壓低了聲音，比第一次到舍身國的慕行秋還要緊張。“古神教是幾十年前突然興盛起來的，教內有一種雷字符，你聽說過嗎？”
“嗯，四口為雷。”慕行秋記得很清楚，四個口放在一起，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字都不會變形，表示古神教無差別普渡眾生的含義。
很顯然，人類和妖族對“眾生”都有自己的理解。沒將對方包括在內。
“很巧的是，拓山是一座高聳的孤峰，遠遠看上去像是一座雕像，更巧的是，拓山周圍有四個小鎮，分是朝東、朝南、朝西、朝北，四鎮合在一起就像是雷字符。不知道是誰最先指出這一點，反正教徒們為之瘋狂，以為拓山就是古神真身，所以你瞧。這里特別熱鬧，都是來拜神的，可不是來給舍身國王室上香的。”
小山光禿禿的。山腳處已經圍著大量妖族，全都延頸向山上觀望。
幾十只身穿皮甲的士兵在妖群中走來走去，看見可疑的目標就讓對方張開嘴或者撩起頭發露出耳朵，以確認是不是真正的妖族。
慕行秋和楊創站在最后面，離小山已是數百步之外，兩人的相貌都沒有明顯的妖族特征，很快就引起幾只妖兵的注意，從各個方向圍上來。
“我來應對，你不要開口。”楊創小聲說。他在舍身國隱居多年，知道怎么跟妖兵打交道。
一名妖兵不客氣地將兩人打量了一番。“你們從哪來的，不像是半妖啊。”
“我們是從都城來的。我是王衛軍里的妖術師。”楊創冷淡地說，希望用身份逼退妖兵。
王衛軍是舍身國直屬力量，地位崇高，其中的妖術師更是備受尊敬，平時提起來總會得到妖民的信任，這回卻沒有生效。
幾名妖兵互相看了一眼，還是那名妖兵說：“王衛軍已經在都城集結，正要去南方跟人類決戰，你們來北邊的拓山干嘛？”
楊創一時語塞，他們一直在荒蕪的地方飛行，有一陣子沒跟妖族聯絡，居然不知道王衛軍的新動向。
“你沒資格過問。”楊創只能硬抗到底。
“露出牙齒和耳朵，我越瞧你們兩個越不像半妖，沒準是人類的奸細。”幾名妖兵全都伸手握住刀柄。
打發幾名妖兵當然輕而易舉，可那樣一來就會暴露身份，甚至會遭到眾妖的圍攻，楊創最討厭這種意外，一下子沒了主意，忍不住向慕行秋看去。
慕行秋一句話沒說，他胸前的禿子突然兩眼一亮，張嘴露出參差的牙齒，做出一臉狠相。
幾名妖兵和周圍看熱鬧的妖族全都嚇了一跳，在舍身國，妖術頭顱雖然并不罕見，能做出如此生動表情的可不多。
另外三名妖兵拉著第一名妖兵走了，“算了算了，哪有人類用這種東西的。”
“據說有個自稱妖師和道尊的家伙身邊就有一顆古怪的頭顱…”一只明顯是外來者的半妖插了一句。
幾只妖兵根本沒搭理他，徑直走開。
“就這一次，別再用幻術了。”楊創嚴肅地說，他察覺到了法術的跡象。
“不是我。”慕行秋也察覺到了，而且比楊創辨認得更清晰，“這是魔族幻術，可能有望山道士在附近。”
楊創神情微變，急忙低下頭，“糟了，望山入魔道士見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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