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京早已取消禁飛令,城門卻仍然按時入夜關閉、凌晨開放,不管頭頂有多少人飛來飛去,規矩還是規矩,起碼對凡人仍然有效。
最近這段日子里,規矩恢復得特別好,并非修行者們突然開始明白腳踏實地的好處,而是大部分人都離開了,一些人跟隨道士去攻打野林鎮,另一些人加入圣符皇朝的軍隊開往邊疆,要在人類與妖族的最后決戰當中建功立業。
慈皇御駕親征,皇京剩下的幾乎全是老弱婦孺,因此,天剛亮的時候,兩名戴著面紗騎驢出城的女子,沒有受到特別的關注。
城外更加冷清,道路兩邊的房屋還很新,都是十幾年前重建起來的,如今男主人趕赴戰場,家眷基本都搬到了城里,路上只有少量菜農挑擔進城,全是面容愁苦的老婦,有人手里還牽著小孩兒。
“無論世界怎么變,有些人的生活總是不變。”熏皇后隔著面紗輕聲說,戰亂時期她能與民共苦,平時卻極少出宮接觸平民,感慨多一些。
曾拂與外界的接觸更少,“你是說這些菜農嗎?她們沒準也想‘變化’,只是沒有這個實力,就跟我當初在龐山差不多,要不是老祖峰被毀掉,我永遠也不會離開那里,道士們在外面如何斬妖除魔都不會影響到我。”
“你懷念那時候的生活?”
“我倒是經常夢見老祖峰,可那不是懷念,因為沒什么可懷念的,我這雙肉眼連老祖峰真正的樣子都沒看到過,據說非常壯麗,對我來說它就只是一座山峰,有些亭臺樓閣,樹比較高,古怪的動物也比較多當然,我當時一點也不覺得它們古怪。我還以為麒麟很常見呢。現在想想,我跟靈獸差不多,還不如靈獸,我沒有它們珍貴。在皇京我起碼不會覺得自己比別人差太多。瞧,我還能帶著你一塊逃跑呢,在老祖峰,我只會被道士帶著,不是藏在袖子里。就是鉆進某件法器,感覺自己就是一件廢物…”
曾拂話比較多,熏皇后靜靜地聽著,時不時笑一聲。
走上一座斜坡,熏皇后止住毛驢,調頭回望數里之外的皇京,她曾經費盡心機爭奪這座城的最高權力,當成最終目標而奮斗,結果卻在成功之后發現目標微不足道。
曾拂也調轉毛驢,她對皇京的感情沒那么復雜深厚。遙望的對象是浮在半空中的道統塔,輕輕嘆了口氣,“熏皇后,你真的想好了?等到宮里的人和大臣們發現你留下的信,你就再也不是他們心目中的皇后了…”
熏皇后尋思了一會,頗為認真地探尋心中的真實想法,確定自己并非一時沖動,“既然離開了,不要再叫我‘皇后’。”
“那叫你什么,公主嗎?”
“我也不是公主。我叫…辛幼熏。”
“像道士那樣直呼其名?”
“嗯,像道士那樣。你好,曾拂。”
“你好,辛幼熏。”
兩人一塊笑了。
“道統塔…”曾拂顯出幾分驚訝。
“怎么了?”
“好像晃了一下…沒什么。咱們走吧,這還在城邊呢。”
她們都是凡人,感受不到那些隱而不顯的微妙變化,兩頭小毛驢似乎察覺到什么,先是豎起雙耳,然后調過頭來。撒腿跑得飛快,比得上高頭大馬,路上不多的行人紛紛避讓,然后贊一聲“好符箓”。
午時過后,兩人已經一路北行近百里,身后一直沒有追兵,于是放慢速度,毛驢沒問題,騎驢的人卻感到累了。
“咱們還真當不了道士。”曾拂抬頭望天,“皇京若是派出符箓師,眨眼工夫就能追上咱們吧?”
“我已經傳令說身體不適,不準宮女入內打擾,明天早晨之前,應該沒人發現我離開,再往前不遠有一座集鎮,從那里咱們改行東路,繞行東介國前往西介國。放心吧,我了解留守皇京的那些人,看到我的信之后,他們會亂成一團,要到明天下午才能派人人出京,接下來的三天里若是不能找到我,他們會更加慌亂,發出一堆亂七八糟的命令。”
“慈皇呢?他們會盡快將消息送給慈皇吧。”
“慈皇一心要滅絕妖族,建立前所未有的偉大功業,他會…他會宣布我死了,然后專心投入決戰。”
“什么都被你想到了,像你這樣思來想去,又沒有內丹支持,難道不累嗎?”曾拂很好奇。
“用不著經常思來想去,只需要將問題看得簡單一些就行:道統是權勢之源,從前很隱蔽,凡人還能爭來爭去,現在公開了,即使貴為帝王也只是多余之人。沒有可爭之物,皇后與公主也都是無意的稱號,我的老祖峰也倒掉了。”
“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
“跟你一樣,我或許會夢見皇京,但我不會懷念它。”
“唉,要是說閑話能填飽肚子就好了,我最羨慕道士的一點就是他們不用經常吃飯。”
辛幼熏堅持經過集鎮轉向東行之后再休息,曾拂只好同意。
集鎮很小,冷冷清清,青壯男子也都去往前線了,一名滿臉皺紋的老太婆站在街頭破口大罵,誰勸也不聽。
“才過幾年安靜日子,又打仗,男人戰死,女人累死,誰種地?誰養家?大家一塊自殺誰了。慈皇一點也仁慈,熏后熏得烏煙瘴氣…”
幾名鄰居嚇壞了,一擁而上,將老太婆拖走,“你瘋啦,現在沒人管你,等前線打完仗,照樣把你滿門抄斬。”
老太婆號啕大哭,“我三個兒子都被征去打仗,死活不知,懷孕幾個月的媳婦下落不明,我還在乎什么滿門抄斬?”
辛幼熏聽了一會,再上路時變得沉默了。
出鎮之后曾拂勸道:“老百姓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如今掌權的是道統,帝王也說得不算。”
辛幼熏搖搖頭,“慈皇和我當初是向百姓許過諾言的,僅僅因為有更強大的力量降臨,我們就都違背了諾言。”
曾拂不知道該怎么勸慰。突然聽到頭頂有聲音掠過,抬頭看去,卻是一名陌生的修士在空中飛行。
修士模仿道士的裝扮,只是發髻更高、簪子更長。道袍上面畫著一些故弄玄虛的圖案,他從兩名女子頭頂經過,突然下降轉身,用放肆的目光打量她們。
修士長著一張瘦長馬臉,胡須稀疏。目光警惕而兇殘,好像自己也被什么東西追趕似的。
曾拂心里咯噔一聲,以為辛幼熏這回猜錯了,皇京的大臣們居然反應極快,這就派人追上來了,雙手握住韁繩,大聲道:“干嘛?大白天就敢路上搶劫嗎?”
修士冷哼一聲,從懷里取出一面銅鏡,以背面鑲嵌的一塊紅寶石照人,一束細光從兩女小腹上掃過。修士轉身升高,繼續向東飛去,一句話也沒說。
“他是誰?想干嘛?”曾拂莫名其妙。
“跟上他。”辛幼熏心中一動,催動毛驢疾行,曾拂越發不解,但是緊緊追在后面,相信辛幼熏的做法必有道理。
修士并未隱藏行跡,像一只大鳥飛在前方,數里之后拐入荒野,辛幼熏路邊止步。遙望了一會,“他去那邊的宅院了,前面有小路。”
路南三四里以外有一片樹木掩映的院落,像是貴人家的郊外莊園。
辛幼熏正要再次催驢前行。曾拂攔在前面,“等等,你先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你認得那個散修嗎?”
辛幼熏搖搖頭,“記得嗎?鎮上的老婆婆說她的兒媳婦失蹤了?”
“嗯。”
“修士用法器檢查咱們是否有孕在身。”
“是嗎?那又怎樣,難道你就憑這個猜測他有問題?沒準他是在幫老太婆尋找兒媳婦。”
“不可能,正常修士都加入了圣符軍或者道統軍。這人藏身于此、目光不正,必有問題,我擔心…他要用嬰兒行邪術,咱們不能見死不救。”
辛幼熏催驢前行,曾拂勸阻不得,只能跟在后面喃喃道:“天哪,我為什么要說你像道士?你不是道士,只是凡人,‘不能見死不救’你這是送死啊。”
辛幼熏拍拍掛在驢背上的小包,頭也不回地說:“別怕,我有符箓。”
“你根本就不是符箓師,你學過祭符嗎?”曾拂嘴里說著,卻讓毛驢跑得更快些,甚至超過辛幼熏半頭。
“王族都學過祭符,我沒那么厲害,但是對付一名小小的修士還是有把握的。”
“你跟散修斗過法?”
“在西介國的時候…”
“不用說了,我明白,你以公主的身份仗勢欺人,散修不敢得罪你,只好假裝斗不過。”
辛幼熏笑了笑,信心不減,但是提前從袋子里取出十幾張紙符,挨個辨認了一下,留下兩張,其它的收在袖中,然后將手中的紙符仔細疊好藏在手心里。
曾拂看在眼里,無奈地嘆了口氣,拍拍毛驢的頭,低聲說:“掃帚,雖然我給你起的名字不少聽,你也得感謝我,待會一定要奮力求主啊。”
毛驢一邊跑一邊點頭,也不知聽懂沒有。
兩人騎著幻化為毛驢的麒麟一路追蹤那名修士來到莊園,只見大門緊閉,門前灰塵甚多,顯然很久沒打開過了。
院子里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周圍三十里之內的孕婦都找來了,到底有沒有你想要的?”
“別急,得先弄清楚道統四處尋找孕婦的原因,反正提前掌握在手里總不會錯。廖兄,你沒察覺到嗎?道統塔的法術正在急劇衰減,恐怕堅持不到今天子夜,祖師肯定出問題了。沒有祖師法術相助,修行速度又會回到從前的樣子,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所以預先做好安排。相信我吧,道統的未來、修士的未來都在這些孕婦身上!”
“誰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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