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同時施法,三個人誰也看不到其他人的法術,一切似乎都未發生,整個世界平靜如初。全文字閱讀 但它終究還是發生了變化。
片刻之后,左流英輕輕吐出一口氣,隨后神情變得僵硬,臉上出現一條條裂紋,像是一根干枯的木頭。
慕行秋腦子里微微一暈,失去了所有法力,向下墜去,離地面還有數尺的時候,被一只手抓住,輕輕落下。
那是一身道裝的秦凌霜,比真幻之軀更像是當年的芳芳,慕行秋甚至能從她的目光中看到羞怯與興奮,好像她的嘴里還缺著幾顆牙齒。
熟悉的感覺轉瞬即逝,慕行秋后退兩步,掙脫她的手掌,“你得到了左流英的法身?”
秦凌霜點點頭,“法身本來就不屬于左流英,這是異史君在止步邦里造出來的,還記得嗎?”
慕行秋當然記得,但他在意的不是這件事,“他呢?”
“被你的法術殺死了,魂飛魄散。”
慕行秋向四周望了一眼,即使在最高層的世界里,魂魄也是無形無跡,“你剛才為什么要出招?昆沌呢?為什么還不露面?”
秦凌霜露出微笑,“沒有昆沌了,左流英就是昆沌,他們兩個已經合二為一,咱們同時施法,你殺死了左流英,我殺死了昆沌。”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咱們都一樣,在一道法術之中積蓄了最多的力量,立分勝負,你和我是勝利者。”
慕行秋茫然若失,覺得一切都不真實,“不對,昆沌的法力那么強大…”
“他的強力都用來建造十一層世界了,在最高層,他也沒剩下多少法力,也用不著法力。他以為沒人能上來。”
“可是你和我上來了。”
“因為鎮魔鐘世界里的封閉法術失敗了,這全是你的功勞。”
慕行秋仍覺得難以置信,又退后幾步,離得越遠。秦凌霜在他眼里反而越清晰,“咱們退不回去了,是嗎?”
秦凌霜搖搖頭,“沒辦法,規則如此。”
“鎮魔鐘怎么辦?”
“讓元嬰解決這個問題吧。發現世界回縮之后,他們或許能想出辦法。”
“別再隱瞞了,告訴我真相。”慕行秋開始相信左流英的最后一句提醒:秦凌霜知道的事情比他預料得更多。
沉吟片刻,她說:“元嬰是前代道士轉世。”
“嗯。”
“他們欺騙了昆沌,你將普通道士的魂魄送入輪回隊伍的時候,在昆沌看來那都是服日芒道士。前代道士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敵人是誰,也知道他們來不及長大和修行,因此只能從一開始就將昆沌騙入彀中。”
“昆沌竟然看不出來?”
“昆沌在里提升的只是法力,出來之后才開始學習世間的種種法術,所以他被蒙蔽了。有時候,法力會敗給法術,就像你的祖師塔符箓,集法術之大成,也能向強敵發起致命一擊。你的記憶本來有可能泄漏真相,可昆沌建議你不要太早找回記憶,等你終于找回之后,念心幻術已經強到可以保住泥丸宮。”
“你早就知道這些?”
“你高看我了,道士轉世之后會丟掉絕大部分記憶,沒人能告訴我這些。可是你一說起非元嬰的事情,我就猜出來了。”
慕行秋尋思了一會,疑惑解開了,心中卻仍然沒有勝利的喜悅。“咱們得想辦法回到真實世界。”
“沒有辦法,你的法力已經消失,我的法力所剩無幾,除非咱們重新修行,在這個世界里取得更多法力之后,或許有辦法下降。”
重新修行不知要花費多長時間。慕行秋搖搖頭,心里仍然不踏實,腦子里突然跳出一個想法,“錯了,咱們都錯了!”
“怎么了?”秦凌霜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昆沌根本不在這里,你剛剛殺死的不是他!”
“難道還有更高一層的世界?”
慕行秋將自己一層層上升的情景回想了一遍,終于明白問題在哪,“規則,至寶世界的規則是只能升不能降——所以昆沌躲在最下面一層的祖師塔世界里!那是唯一比真實世界還低一層的地方,我曾經進入過,卻沒有在意…”
慕行秋的心怦怦亂跳,“只升不降,咱們都中計了。”
秦凌霜想了一會,“或許你猜得沒錯,但是咱們已經沒有辦法,規則就是規則,除非咱們擁有比規則本身更強大的力量。”
“那沒用,力量只會將讓咱們與昆沌離得越來越遠…啊,我明白昆沌的用意了,他也不能超越規則,所以必須留在最底層世界,只有這樣才能放出一個又一個的上升者,他們會進入真實世界,鼓勵大家繼續上升…”
“這倒真是一個妙招。”秦凌霜終于完全相信慕行秋的猜測,“這樣一來,真實世界會不停地向上層世界輸送新的修行者,爭斗不斷、推陣出新,連至寶的掌控者也會一代代更換,以此保證平衡,也保證最底層世界的安全。”
“咱們必須下去。”慕行秋有些激動,“鎮魔鐘世界里的元嬰法術根本就沒有意義,不管成功與否,都不影響昆沌的計劃,前代道士騙了昆沌,昆沌也騙了他們!”
慕行秋急躁地來回踱步,突然停下,伸出右手,“我還有第十道法術,弱不禁風,正好能用上,沒準能夠降到下方世界,可是我沒有法力,需要你幫我。”
秦凌霜沉默了一會,說:“這樣不好嗎?”
慕行秋一愣,“當然不好,昆沌會不停地派出干擾者,在這十一個世界里,上層的十個世界永遠混亂不堪,只有昆沌能夠享受平靜。”
“不只是昆沌。”秦凌霜平靜地說,“還有這里,咱們既然猜到了他的計劃,就可以加緊修行,昆沌自己不會上升。他派來的人實力再強,咱們也不怕。”
“咱們…”慕行秋再次后退,“你的道士之心是假的?”
秦凌霜又露出微笑,那是慕行秋再熟悉不過的微笑。羞怯中掩藏著一絲興奮,“道士之心是真的,可我擁有唯一的道士之心,不受其他道士的影響,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不會破壞我的心境。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與你留在這里。”
慕行秋腦子里轟的一聲響,仿佛遭到重擊,可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秦凌霜,而是腦海中終于有一個疑惑解開了,“所以昆沌才要破壞其他人的道士之心,因為道士之心是相連的,就像…就像魔族一樣。”
一切都清晰了,昆沌的計劃再也沒有迷霧籠罩。
“沒有什么比互相監督能夠更有效地保持平靜,魔族如此,道士也如此。你也可以修成道士之心。咱們兩人之間就再也沒有秘密,可是絕不要第三個人,咱們會聯手將所有進入頂層世界的人擊敗,是不是?”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笑容,可這不是慕行秋記憶中的芳芳,呆呆地站了一會,他說:“對不起。”
“為什么?”
“當初我不該將你的魂魄收入劍中,孫玉露提醒過我,拘研生魂會有意想不到的后果,可是…我不忍心。我以為你有神魂,會跟別人不一樣。”
“我的確跟別人不一樣,我能以純粹的魂魄狀態修行,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異史君號稱眾魂之妖,也必須擁有一具身軀才行。”
“是我的錯,讓你發生了變化,讓你不再是芳芳。”慕行秋心痛如絞。
秦凌霜仍然微笑,“你也不是從前的小秋,我為什么一定要做從前的芳芳?這里就是咱們的野林鎮。忘記道統和整個世界吧,對咱們來說,它們從前不存在,如今也不存在,中間的一段只是場夢。”
慕行秋邁步走向秦凌霜,離得越近,容貌越模糊,也越就越像是芳芳。
他停下,抬起雙手輕輕捧住那張臉孔,呼吸著她的呼吸與溫熱,整個世界真的就像是不存在一樣,只剩下這唯一的真實。
“如果我有道士之心,或許我會留下。”每一個字都說得那么艱難,慕行秋的雙手都在顫抖,“可是我不能,當初在斷流城失去你,是我一生中最懊悔的錯誤。可是——楊清音、慕冬兒、禿子、沈昊、飛飛、老撞…在那之后,我經歷太多的事情,也得到了太多,對不起,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再做一次懊悔的事情。”
秦凌霜的眼睛如湖面一樣清澈,她用道士之心映照慕行秋的悲傷與懊悔,明白那都是真實的,深厚得幾乎裝滿了她的整個心境之湖。
她向慕行秋體內輸入法力,“去吧。”她說,玩味著他的悲傷與懊悔,想將它們據為己有,可心境卻依然平靜。
“留著你的第十道法術,我還有辦法能將你送到下層世界去。”
慕行秋說不出話來,也不能動,就那樣一直捧著她的臉頰。
“左流英已經替你開辟了一條道路,他留下了法身,但是沒有死,魂魄回到鎮魔鐘世界,那里有他真正的身。”
她希望他能靠得更近一些,果然,他微微前傾。
“你的身會留在這里,只有魂魄一直下降,沒有內丹與法力,每一層你都要找一個愿意容納你的身軀才行。如果一切如你所料,最底層世界里的昆沌也不會剩下多少法力,殺死他,十一個世界只升不降的規則有可能失效,到時候我會想辦法將身還給你。”
慕行秋努力想說出“謝謝”兩個字,秦凌霜微笑道:“我不要你的謝謝,我要你有一天還這個人情。”
“你身上還有再滅之法,如果你選擇留在真實的世界里,那你的壽命就與凡人無異,從今天開始,所有人類與妖族死后,魂魄都會進入我的世界,直到你也進來。你說你經歷了太多、得到了太多,死亡是不是能終結這一切?”
慕行秋笑了一下,沒錯,死亡能終結一切,也能開始一切,他只是不確信這算不算背叛。
“世間終無完美,法術也是一樣。或許這樣更好…”秦凌霜喃喃道。
慕行秋發現自己在漸漸后退,身卻停留在原處,微微前傾,雙手捧著不變的臉頰。
斷流城在搖晃。片刻之后,慕行秋看到了城里的孩子、小蒿,還有左流英。
左流英剛剛回到從前的身之中,形容憔悴,蒼老了幾十歲。小蒿全不在意,舉著小烏龜在跳舞。
左流英正在施法,將元嬰與非元嬰區分開,突然住手,看著孩子群中唯一的高個子。
慕行秋進入禿子的身軀,沒有遭到半點抗拒。
左流英什么也沒問,反而開口做解釋,“我必須死一次,才能擺脫昆沌的束縛,現在我自由了。去吧。完成你的任務,破掉昆沌和他的規則,從此所有世界再無上下之分,它們只是不同。我將留在這里,繼續完成封閉法術,道士們會與我在一起,確保鎮魔鐘的完整,將不同的世界隔開,妖族與人類的仇恨不可化解,那就讓他們互不見面吧。”
“你在跟誰說話?”小蒿驚奇地問。
慕行秋的魂魄離開禿子。繼續下降,他必須在封閉法術完成之前下降到最底層。
龍魔在微笑,“秦凌霜告訴我了,原來這么復雜啊。歡迎你暫時寄居在我的體內。讓我送你一程。如果可能的話,以后我的世界會與慕冬兒的世界融為一個,專門容納妖魔鬼怪,他們當中總會有一只會喜歡我吧?”
魂魄再次下降。
慕冬兒孤守珍奇樓,也已提前接到秦凌霜的提醒:“哈哈,下方的世界沒有升上來。我不是最弱的。父親,來我的身軀里吧,既然是你猜出了真相,自然就要由你去向昆沌挑戰。”
魂魄將龍魔說過的話傳給慕冬兒,他很高興,“太好了,我喜歡妖魔,但是我一定要將禿子要過來。請你告訴母親,我不回去了,我會讓自己長大,沒有妖魔敢欺負我…”
魂魄只停留了一小會,不由自主地下降。
不熄爐的世界里,一群道士、妖術師正面面相覷,飛飛容納了魂魄,大聲說:“咱們剛得到的信息是真的,大家選擇吧,待會你們或去妖魔世界,或去左流英那里,也可以返回真實世界,但是將失去全部法力或妖力,這不是我制定的規則…”
魂魄無法停留,還要下降。
異史君和守缺的世界仍糾纏在一起,但他們已經停止爭斗,驚愕地互相看著。
“一個純粹的魂魄世界?我愿意加入。”守缺說,用自己的法身容納下降的魂魄。
“我不愿意…我愿意…”異史君的幾百魂魄意見不一致。
魂魄還得下降。
瞬息臺的世界里,戰斗也結束了,人類與妖族分守兩邊,比守缺和異史君要驚愕得多。
容納魂魄的是張香兒,她相信那個神秘的聲音,輕聲道:“請轉告沈存異…還是什么也不要說了吧。”
慕行秋將自己學過的幾種法門留在張香兒的腦海中,繼續下降,耳邊傳來殷不沉的聲音,“妖族不再卑躬屈膝了,跟我去慕冬兒和龍魔的世界…”
的世界太脆弱,幾乎與真實世界完全融合,慕烈提刀站在街上,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聲音,可他還是允許魂魄進入自己的身體。
“左流英到底在哪啊?”慕烈大聲問。
“握緊你的刀,跟我一塊去向真正的元兇挑戰。”慕行秋說,他沒有法力,也用不著法力,施展那第十道法術,擊碎早已脆弱不堪的世界,這也是第一個消失的至寶世界,他相信,遠方的公主與曾拂不會察覺到變化。
徹底毀滅,生發出的最后一點力量將慕烈的身與慕行秋的魂魄再送一程。
慕烈遵從腦海中的聲音,大步走出東城門。
祖師塔還聳立在那里,塔前站著一名老者,隱約是昆沌的模樣。
唯有最上、最下兩層世界的執掌者擁有道士之心,秦凌霜的心境映照悲傷與懊悔,昆沌的心境里卻裝滿了失落。
“再等一會。”他說,神情平靜,“只需一小會,左流英封閉鎮魔鐘之后,你就再也下不來了。為什么秦凌霜留不住你呢?奇怪,真是奇怪。”
“你首先得有一顆凡人之心,才能理解這件事。”慕烈不自覺地說出這句話,但他見怪不怪,提著刀走向老者。
“道火不熄。”老者說,這就是他僅剩的法術,讓他能夠平靜地面對死亡。
(全書完,明天晚上還有一篇后記,同時也是感謝貼,并且說一下今后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