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真有一座龐山老祖峰嗎?”萬子圣母發出這樣的疑問,她站在山脊上,像是一顆孤零零的樹,其實在她身邊還站著一個人。
楊清音向山中望去,詫異地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老祖峰的準確位置了。
妖火之山當年毀掉龐山主峰時,曾在群山之中留下一條長長的溝壑,因此成為標記,龐山道士通過對溝壑和兩邊山峰的對比,能夠確定故地所在的位置,可是五行之劫打亂了一切,溝壑斷斷續續,群山或起或伏,楊清音遍查腦海中的記憶,也只能指出大致的方位。
“當然,它在很多人的記憶中,包括我。”她不服氣,目光還在移動,高空中,黑凰盤旋飛舞,將看到的景象傳遞給靈王。
萬子圣母輕聲笑了一會,好像聽到了一個微妙的雙關語,別人還在茫然不解,她已心照不宣,可周圍沒有別人,楊清音的話中也沒有任何賣弄聰明之處,所以萬子圣母的笑聲顯出幾分不合時宜,即使是與她相識已久的老友,也很難習慣這種笑聲,總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
楊清音撇下嘴,突然伸出手臂,指向數里外的一座山谷,“就是那里,往南一點是鏡湖村的位置,東邊是致用所和…牧馬谷哪去了?不對,不是這里。”
楊清音失望地垂下手臂。
萬子圣母又笑了起來,這回是想起了別的事情,“你說會不會有這種可能,某只妖或者某個人,在隱藏之地修行多年,成為絕頂高手,結果在出世之前就死了?”
“怎么可能?修行者的壽命長得很。”楊清音對萬子圣母的各種奇思妙想倒是習以為常,但是不能全都同意。
“如果傳言沒錯,昆沌在洞里修行了十幾萬年,非得魔魂現身,魔族有興起跡象時。他才能離開至寶降臨世間——十幾萬年啊,如果道統在這期間找到別的辦法,將魔魂、魔種全都消滅了呢?昆沌永遠不會出來,誰也不會知道他的存在。”
“嗯…有這種可能。為什么說起這個?反正昆沌已經出來了。”
“你說老祖峰在許多人的記憶中。我在想記憶如此強大,竟然能讓一座被摧毀的山峰繼續存在,世間的最強者卻差點因為無人記憶而不存在。”
楊清音一愣,她想自己大概永遠也看不透萬子圣母,這只女妖的實力說強不強、說弱不弱。說出的話像是暗含深意,又似乎只是調侃,誰也拿不準,萬子圣母的眾多子孫干脆放棄猜測,除了字面含義,一點也不多想。
楊清音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殷不沉說他在斷流城,還說他已經失去從前的記憶,你是在提醒我他的存在取決于我的記憶嗎?”
萬子圣母低下頭,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閑聊而已,不用每件事都聯系到慕行秋身上吧?”
楊清音笑了笑,思緒已然南下。
“既然說到慕行秋,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嗯。”
“你和他只有過那一次吧?然后就有了慕冬兒。”
楊清音的臉一下子紅了,無論飛得多遠的思緒都在瞬間逃了回來,“這就是你好奇的事情?”
“當然,我生育了無數的子孫,卻一次也沒有,他們都是…”
楊清音曾經因為在萬第山造出一件特別的法器而備受指責,可是與萬子圣母相比。她就是保守的人了,急忙打斷女妖的話,“不用說下去了,我不感興趣。”
“我還沒說真正感興趣的地方呢。”
楊清音猶豫了一會。“和你生育子孫無關吧?”
“無關,那也是閑聊而已。我想問,慕行秋有什么特別,值得你這么在意他,多少年都不肯忘記?”
楊清音稍稍松了口氣,然后發現這個問題一點也不好回答。在她心中有無數個理由,每一個都能說服她本人,卻沒有一個能讓旁觀者信服。
“你還在想嗎?”萬子圣母問。
“嗯。”
“好,我看看風景。”
往事在楊清音腦海中緩緩流過,有些場景閃現得極快,另一些卻像是河底的卵石,不肯隨流而逝。
她想起少年時的種種瑣事,在龐山道統,慕行秋是唯一能與她一塊胡作非為的人,但這只能說明他是好伙伴,而不是刻骨銘心的戀人。
她想起老祖峰倒掉之后的時光,他們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冒險,關系越來越緊密,開始了有戀人的跡象,更多的卻是互相信任的戰友之誼。
她想起自己失憶的那段經歷,當時她想不起慕行秋是誰,心底卻總有一個無法填補的缺失,當她恢復記憶,終于補上缺口之后,就再也無法忘記了,可這仍然無說服旁觀者,萬子圣母大概會說那更像是法術…
“你想得太久了。”萬子圣母恰在這時開口,“久到讓我懷疑你是不是真的在意慕行秋。”
楊清音笑了幾聲,然后嚴肅地說:“我就是喜歡他了,沒什么理由,我可以變心,他不可以。我等了這么多年,不要他的感謝,也不要他的許諾,只要他的心、他的記憶。失去記憶,倒是挺好的借口——那我就在他心里再刻一份記憶。”
萬子圣母笑得身姿搖曳,像是狂風中的弱柳,然后她指著天上的鳳凰,“有人在遠方偷瞧你呢。靈王,去吧,去戰斗,奪回慕行秋,如果獲勝之后你能把他拋棄,我就更佩服你了。”
“我不要你的佩服。”楊清音與黑凰心有靈犀,可她們都沒有察覺到外來的法術,萬子圣母經常說一些古怪的話,楊清音不是特別在意,“你不跟我一塊去斷流城嗎?”
“兵貴神速,你得先走,用你最快的速度去斷流城,我帶著大軍跟在后面。”
“我沒那么急,殷不沉傳來的信息不能太當真,說不定他又投奔了誰,在給咱們設陷阱呢。”
“那你就更要走在前面了,替我們探探路。”萬子圣母用細長的手指在楊清音肩上推了兩下。
萬子圣母的古怪不言而喻。做出的預言失誤比準確更多,每次被事實證明說法有誤之后,她就會聲稱之前的話全是玩笑,可她的確曾在幾件特別重要的事情上做出極具前瞻性的判斷。楊清音因此寧愿相信她。
“好吧。”楊清音向天上的黑凰伸出手臂,準備合力施展瞬移之術,然后正常飛行,這時天剛亮沒有多久,天黑之前就能趕到斷流城。“要是遇見冬兒,替我狠狠揍他。”
“要是不得不在慕行秋心中再刻一份記憶,把我加進去吧。”萬子圣母說。
黑凰從天而降,離地還有百余丈時,與地面上的楊清音同時消失。
萬子圣母搖搖擺擺地向山下走去,走向駐扎在群山之中的軍營。
黑凰帶路,楊清音跟在后面,她們施展過一次瞬移,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才能再次施次,這不是逃難。也不是奔赴真正的戰場,沒必要太著急。
楊清音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么剛硬,事實上,離斷流城越近,她的心事越多,甚至惴惴不安起來,為此推遲了下一次瞬移。她知道,此次斷流城之行可能有許多事情會讓她失望:慕行秋可能根本不在那里,可能根本不記得她,所謂的再刻一份記憶只是說笑。世上根本沒有這樣的法術…
入夜很久之后,楊清音和黑凰才在黑暗中遠遠望見斷流城。
冰凍之城在星光下奕奕閃光,仿佛一塊巨大的水晶,可它的全部光芒加在一起。也比不過附近的另一處光源。
黑凰感受到靈王的心意,振翅向高空升起,守在上方,楊清音停止飛行,望著夕照湖上兩面高大的鏡子。
兩面鏡子離得很近,位置略有傾斜。像是并肩站立的兩個人在扭頭互相凝望。
鏡子里散發出強大的法術,顯然是對所有外來者的一種警告。
楊清音沒有聯絡殷不沉,對這只半妖,她一直不是特別信任。
上方的黑凰傳來信息,靈王專注于兩面鏡子的時候,黑凰負責警戒四周,她在東邊發現了問題。
楊清音和黑凰無聲地向東飛去,沒多久,她們在冰凍的河道里看到一副奇怪的場景:半妖殷不沉正和一群毛茸茸的矮小怪物修行煉獸之法,一邊存想,一邊緩慢地舞動四肢。
黑凰射出一根羽毛,快速飛臨殷不沉頭頂數十丈的空中。
殷不沉立刻警醒,展開雙臂,手中召出妖杖、妖頭,幾十只地猴子迅速分站兩邊,像是長長的翅膀。
“誰?”殷不沉大喝一聲,馬上認出羽毛的來歷,“黑凰?呵呵,好久不見…靈王也到了嗎?你們來得還真快。”
殷不沉抬頭到處張望,只見羽毛,不見人影。
“殷不沉。”羽毛中傳出一個聲音。
殷不沉認得這是誰,臉上堆笑,“果然是靈王,你在哪呢?快出來吧,我帶你去見道尊。”
“不急。”
“啊?好吧。”殷不沉收起妖器,原地轉了一圈,“請靈王見諒,我不向你行禮了,天黑之前我剛立下誓言,要恢復蛟王之子的身份,從今以后不再攀附任何強者,也不向強者低頭。”
羽毛中傳出一聲冷笑,但聲音明顯不是靈王。
“黑凰,你不相信嗎?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總得試一試,看我能堅持多久吧。”
羽毛中又傳來靈王的聲音,“殷不沉,斷流城外的兩面鏡子是誰的?”
“靈王沒認出來嗎?那是大光明鏡變幻出來的鏡子,里面別有洞天,是兩間屋子,可惜我沒進去過。大光明鏡的主人…”殷不沉突然明白過來,自己此前與靈王聯系時少說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是、是秦凌霜秦道士。”
楊清音明白自己為何惴惴不安了,自從野林鎮一別之后,她就知道早晚還會再與秦凌霜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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