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腦子里出現的記憶不屬于他,而是來自于趙處野,他本想將記憶全部毀掉,結果卻奪取了其中的一部分,那是一系列不連貫的場景,大都是些沒有意義的日常瑣事,只有一段與眾不同。
星山宗師位居九大道統戒律科之首,經他之手被判有錯或有罪的道士不計其數,作為一名大執法師,他的形象一直完美無缺,對于道士的職責、對于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沒人比他分得更清楚。
看著從前那個穩重如山、堅定如鐵、清靜如泉的道士,慕行秋幾乎不敢相認,除了容貌一致,五行之劫前后的趙處野沒有半點相似,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幸存的星山道士沒有一個來投奔宗師,急于尋找靠山的狄遠服和石亙都不是星山弟子。
那段與眾不同的記憶或許能夠說明原因,也就是這段記憶令慕行秋泥丸宮里生出一股奇特的力量,直貫三田。
“洞還牽著你。”秦凌霜一直盯著他,目光沒有片刻偏離。
“洞…我已經…你是誰?我想我一定認得你,可是很抱歉,我失去了從前的記憶,一直沒有找回來。”
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你真幸運。”
慕行秋一愣,心思還在趙處野的那段記憶上,它霸占了腦海,容不得他分心。
這段記憶非常獨特,因為慕行秋居然認得這個地方,那是一片到處都是光芒的地方,一望無際,地上沒有影子,他甚至能叫出此地的名字——無遮之地,這四個字突然出現,在腦海中失而復得。
趙處野站在那里,看上去十分驚訝,身為星山宗師、道統大執法師、洞的持有者,他居然毫無來由地進入無遮之地。實在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是對面走來另一個趙處野,一模一樣,此人走到真正的趙處野身邊。附在他耳邊說了很長一段話。
趙處野就這樣得到了失傳已久的道統符箓,可趙處野的這位幻象又多說了幾句:“符箓或許不是昆沌的對手,但是能給他制造一點麻煩,牽制他的一些注意力,為道統爭取到一點時間。這是你必須做的事情。是你的職責,我相信你已經做好了準備。”
幻象消失,趙處野退出無遮之地,回到道統塔內的存想室,兩天之后,昆沌發動五行之劫,道統塔被毀,里面的一多半道士在無知無覺的狀態中被殺死,趙處野逃過一劫,卻沒有執行自己的“職責”。
星山宗師被嚇住了。道士之心破裂的一剎那,他對整件事情生出深深的懷疑:為什么自己必須進行一場無望的戰斗?只是為了給已經毀掉的道統爭取一點很可能毫無用處的時間?
那個幻象塞給趙處野一項必死的艱巨任務,卻不肯多透露一丁點的信息,爭取時間做什么?道統除了符箓之外還有什么備招?趙處野全不了解。
趙處野二百年前成為星山宗師,從那時起,一直就是他安排別人的命運,當一只更強大的手按在他身上的時候,他選擇了背叛,寧可投靠昆沌,也不接受任務。
記憶一閃而過。慕行秋以后還有時間仔細查看那些道統符箓的內容,他也沒心情為趙處野感到遺憾,在他面前,正站著一名奇怪的女子。在他身后,還有受傷的慕冬兒。
“慕冬兒!慕冬兒!”小妖飛飛的聲音中充滿了驚慌。
慕行秋急忙轉身望去,剛才還對伙伴們聲稱沒事的慕冬兒,突然臉色發白,雙唇發青,絕非“沒事”的樣子。
慕行秋閃身飛過去。異史君二話不說,先將慕冬兒塞過來,“你惹的禍,你自己收拾吧。”
慕冬兒冷得像冰一樣,全身瑟瑟發抖,頭腦卻還清醒,也能說話,甚至費力地擠出一絲微笑,“惹禍的是我,不是錦簇,謝謝你救了我一命,我欠你…欠你…”
慕冬兒終于堅持不住,暈了過去。
周圍的人鴉雀無聲,禿子伸出手,想將慕冬兒胸前的短劍拔出來,劍身上凝了一層薄霜,就是它令傷者寒冷徹骨。
慕行秋緊緊抱住自己的兒子,沖禿子搖搖頭,“讓他睡一會。飛飛,查一查這柄劍是怎么回事。”
慕行秋很自然地下達命令,全不在意失去的記憶中自己與這只小妖是什么關系,飛飛也很自然地接受命令,取出兩顆寶珠,一手一顆,正要施法,對面的異史君嚴肅地說:“沒用,太晚了,不如早點…”
“他不能死。”慕行秋冷冷地說。
“嘿,什么叫‘不能死’?這三個字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難道有誰‘能死’嗎?搞破壞你是行家里手,救人你可不行。”異史君連連搖頭,除了自己的命,他對任何人的生死都不在意。
飛飛不聽眾魂之眾的話,還是舉起寶珠,射出兩道光,重疊在一起,指向那柄短劍。
“這是一柄七品六級的法劍,趙處野在上面…寫了一些符箓,就是這些符箓傷著了慕冬兒,我…我看不清符箓的內容,沒法醫治。”
慕行秋以右手食指、中指輕輕搭在露出的劍身上,“十七道符箓!”
慕行秋十分驚訝,他能查出符箓的數量,卻一種也不認得,它們都是道統符箓,龍賓會里沒有記載,他正要從趙處野的記憶中尋找線索,耳邊響起秦凌霜的聲音,“把他給我。”
慕行秋扭頭看著那張臉孔,他有一百個理由先問清原因,卻毫不猶豫地將慕冬兒遞過去。
秦凌霜右臂抱住慕冬兒,左手按在他的額頭上,片刻之后,她的手背也被凍得失去血色,蒼白如紙,從指尖開始,蒼白一點點向上漫延,很快進入衣袖,沒多久,她的臉頰也白得像是冰人兒。
異史君咳了兩聲,“龍魔姑娘,需要你出來一下,秦道士這么折騰下去,你們兩個的身體可就都沒了。”
龍魔沒出現,秦凌霜收回左手,將慕冬兒還給慕行秋,半晌未語,直到膚色恢復正常之后才說:“跟我來。”
龍魔領路向南方飛去,慕行秋等人跟隨在后,異史君望著群山之中的符皇城,嘆了口氣,有點舍不得,最后施展法術傳出聲音:“云形會符箓師聽令,留在符皇城,保護它的安全,首席不在的這段時間里,由騎獅者擔任城主。”
騎在獅子背上的羅小六兒抬頭仰望,大聲說:“是說我嗎?我不行,我不是云形會的符箓師,我、我連字都不認識!”
異史君沒興趣多做解釋,反正他選中了騎獅者,剩下的事情就看羅小六兒的造化了。
祖師塔分身還飄在空中,異史君一把抓在手中,追趕前方眾人。
秦凌霜飛出數百里,在江邊落下,對飛飛說:“有一種沉妃草,你認得嗎?”
“認得,跟普通水草差不多,但是拔起來之后不會飄浮,而是一直沉在水底。”
“我需要至少七株。”
“我馬上去采,讓大家跟我一塊去吧,我教他們尋草之法。”
秦凌霜點頭,數十名孩子跟著飛飛去尋草,慕行秋也要去,被秦凌霜叫住:“你留下。”
禿子也留下了,他不認得沉妃草,一時半會也學不會復雜的法術,一臉關切地盯著慕冬兒,隔一會摸一下他的額頭,直到凍得不行了才收手。
“他的傷與符箓無關。”秦凌霜等到孩子們飛遠才開口解釋,“短劍上的符箓雖然強大,慕冬兒也能承受得住,讓他受傷的還是昆沌。”
“昆沌…為什么?”慕行秋心中的疑惑又都回來了,慕冬兒噴出的是什么火?為什么能夠引起他的一點記憶而不是全部?為什么能夠引來祖師塔分身里的昆沌法術?
異史君飛來,手里握著小塔,對秦凌霜說:“你真要向他解釋一切嗎?他將從前的事情都給忘了,左流英覺得暫時別讓他知道太多往事比較好。”
“左流英只在大事上正確,有些事情他從來沒經歷過,永遠不會明白。”秦凌霜說起左流英的名字時極為平靜,沒有敬佩,也沒有嫉恨。
“說實話,我對左流英沒有好印象,但他料事如神,每次都正確,實在令人頭痛,更令人厭惡。”異史君轉過身,欣賞江景,有些事情他也沒經歷過,也不想明白。
“告訴我真相,我一定要救活他。”慕行秋已經不在乎左流英的提醒。
“我只是猜測,你又沒有從前的記憶,所以我就不從頭說起了,只告訴你結論吧。慕冬兒是魔魂轉世,他的力量正在覺醒,昆沌的法術就是要將魔魂殺死,咱們擋住了大部分,可還是有一點進入慕冬兒的體內。”
“等等。”慕行秋雖然失去記憶,但是對一些天下皆知的事情還是聽說過的,“魔魂兩年多以前在皇京進入輪回,慕冬兒出生快要三十年了。”
“這正是魔魂的聰明之處,他沒有像從前那樣輪回到新生兒體內,而是選擇了當時也在皇京的慕冬兒,具體情況我不知道,但慕冬兒體內必有魔魂,否則的話不會引來昆沌的法術。”
“不止如此。”異史君轉過來,手舉著小塔,“還引來了祖師塔,這不是分身,而是如假包括的真塔,魔魂聰明,昆沌也不笨,慕冬兒只剩三田還有幾分暖意,最多堅持到今天夜里子時,魔魂也就跟他一塊完蛋。唉,昆沌還是技高一籌,斗不過,真他娘地斗不過啊。”
“未必。”慕行秋突然明白,他必須接過趙處野放棄的職責,那是可能挽救慕冬兒的唯一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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