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飄在空中以古怪姿勢進行存想的道士一點也不像魔族:沒有三丈的身高,臉部棱角分明卻沒有戰士的威嚴,那捧大胡子更是與慕行秋在各種場景中見過的魔族都不相似,當他存想時,渾身散發出來的氣息完全是純粹的道士風格。
慕行秋想起自己在止步邦里了解到的一些信息:妖族出身的三祖點燃道火,卻找不到合適的弟子,只能重返故地向魔族尋找幫助,彼時魔族正苦心孤詣地試圖毀滅神樹,對這種新興起的法門不以為意,允許三祖在魔族中間招收弟子,希望“奴隸”創造的法門最終能為己所用。
那批魔族弟子忠于道統,參加了最后的道魔大戰,接下來的記述卻消失了,在道統的記載里沒有他們的任何痕跡,慕行秋曾經向左流英請教過,連這位專門研究魔族的禁秘科道士也沒聽說過他們的事跡,對此的解釋是魔族弟子很可能改頭換面,以道士的身份留存于道籍之中,早期的祖師當中沒準就有他們的身影。
突然之間,跳出來一位誰也沒聽說過的魔族弟子,掌握著世上最為強大的魔劫之力,連冷漠到對道魔大戰都不關心的魔魂秦先生也感到驚恐不安,慕行秋即使擁有道士之心,即使準備得再充分,也不可能坦然接受這樣的解釋。
“魔族弟子?”他問出了這句話。
大胡子道士仍在存想,夕陽照在他身上,散發出柔和的光輝,無論是擁有內丹的修行者,還是再普通不過的人類,心中都產生了強烈的親切感。相信這名道士睜開雙眼之后就能改變世界,解除人類所面臨的所有困苦與危機。
辛幼陶和小青桃癡迷已久,甚至沒注意到慕行秋等人已經沖出虛空,就站在道士十幾步以外。
沈昊好不容易才相信左流英的判斷,認為道統正陷入險境,在轉身面對道士的一剎那,信心又一次轟然崩塌,一時間羞愧難當,卻沒有驚恐。因為他也跟其他人一樣,覺得道士一睜眼就能解決全部問題。
慕行秋感到一陣茫然,他已退出道統,去除了泥丸宮傳承,重新修行了內丹,可還是跟辛幼陶、小青桃一樣,對道士不自覺地心生好感,只是程度略差一些,他忍不住想:這樣一名道士,即使是魔族出身又能怎樣?還是會維護道統和人類的利益吧。
“這是他的法術。沉淀在道統的修行法門里,你們所有人都受影響。”秦先生的聲音變得嚴厲一些,“還有不到一刻鐘。他就將睜開雙眼,到時候即使還沒有完全吸收魔劫之力,也能殺死所有人。”
秦先生終于承認“道劫”真的是“魔劫”了。
“殺死所有人?為什么?”慕行秋還是沒能擺脫迷茫狀態。
“看看左流英,看看周圍的妖族,然后你得立刻做出決定,這是你最后的機會。”
慕行秋看向左流英,微微一驚,因為左流英居然也跟普通凡人一樣。露出崇敬之情,這樣的神情放在他那張臉上顯得極為怪異,是他一直堅持認為魔劫失控、道統正處于危險之中,此時卻將那些說法拋得一干二凈,如果他是站在地面,激動得跪下也有可能。
曾經的道統注神道士、重修而成的服月芒道士,也屈從于某種法術的影響。
這是慕行秋受到的第一個警示。
目光轉動,慕行秋看到了地面上的那一小群獸妖。認出了骷髏臉的裴子函,這些最為強悍的獸妖正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絲毫沒有感受到道士帶來的欣慰與信心,再遠一點的半空中,半妖殷不沉正沖他招手。用嘴型招喚道尊快點撤離,他坐下的飛霄則已經迫不及待。四肢像在海里一樣劃動,想要違背豢獸師的意志立刻逃跑。
這是慕行秋受到的第二個警示。
兩個警示都說明一件事,道士真的在施展法術控制或影響所有人類的情緒。
慕行秋心中的茫然漸漸散去,他開始感覺到危險,卻無法燃起斗志,也遲遲不肯做出決定,這更讓他感到可怕,道士的法術沒有具體針對任何人,卻讓他這樣一位念心科高手無力擺脫。
“這個道士好可怕。”飄在慕行秋旁邊的慕冬兒開口道,聲音很輕,生怕引起周圍人類的不滿。他同時受到兩種情緒的影響,一種與正常人一樣,想對道士頂禮膜拜,另一種則是手中藤條傳來的顫栗,魔種跟魔魂秦先生一樣,厭惡并害怕這名道士。這讓慕冬兒無所適從,皺起眉頭,困惑地看向父親。
“龍魔…”慕行秋轉身看向身后的真幻,吃了一驚,龍魔變成了淡藍色,居然顯示出真幻之軀的早期狀態。
“好強的法術。”龍魔苦笑一下,她已經發現自己的變化,“我永遠也打不開洞了,真幻就是一道失敗的法術。認識你真好,慕行秋,我的寄居之身…”
這是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警示,慕行秋終于從迷茫狀態中清醒過來,開始施法將周圍的同伴聚集到自己身邊,地面上的人類他就顧及不到了。
“或許你應該與魔種融合。”慕行秋一邊施法一邊說。
秦先生察覺到了法術,聲音稍微緩和,“沒用,融合之后的魔王能與三祖一戰,卻遠遠不是他的對手。我在你的腦海里留下一段記憶,以后你會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現在,你必須逃離此地,越遠越好,不要去任何天地靈氣或是不潔之氣濃郁的地方,那里都不安全。你救的不只是自己,而是所有人。”
慕行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得起這么大的責任,他還納悶秦先生為何如此執著地相信自己,而不是境界更高的左流英,或者實力也不弱的異史君。
想到異史君,慕行秋才發現自從逃離虛空之后就看見過他。
異史君是眾魂之妖,修煉的卻是道統內丹。可他既沒有像人類一樣心生崇敬,也沒有像妖族一樣恐懼到不能動彈,一早就飛走了,這時已在十余里之外,正沖慕行秋打手勢,示意他跟自己一塊逃走。
慕行秋搖搖頭,繼續施法將同伴們召過來,連殷不沉也在其中,飛霄極度不愿意靠近道士。四肢努力劃動,卻敵不過服月芒境界的法術,背上的半妖驚恐地說:“道尊,您這是…您這是…”
除了異史君,同伴們都過來了,熏皇后還在皇宮里,慕行秋已經顧不上她了,凡人之軀也承受不住他待會即將施展的瞬移法術。
沈昊、辛幼陶和小青桃迷惑不解地看著慕行秋,很快目光又轉向大胡子道士,只有左流英的目光轉向慕行秋之后就再也沒有離開。他也是第一個猜出慕行秋想做什么的人。
慕行秋準備好了,可他沒辦法施展瞬移之術,仍然有某種東西橫在心里。令他不能專心施法,總覺得事態或許不是秦先生說的那么嚴重。
左流英的目光漸漸變得嚴厲,還有一點指責,好像很不喜歡慕行秋正在做的事情。
異史君再也顧不得謹慎,在城外大聲叫道:“喂,不想走也行,把魔魂珠還給我!咱們可是說好的…”
異史君逃走得太匆忙,當時只有一個想法。離白劍和手持白劍的道士越遠越好,直到逃出法術最強烈的區域之后,才想起魔魂珠還在慕冬兒體內。
慕行秋沒時間搭理異史君的要求,他已經耽誤不少時間,夕陽半落,極遠處有一的光芒正向皇京飛來,那是道士發出的“三十三動”正帶著眾生的深刻記憶返回。
道士即將睜眼,他會明白自己所處的時代與形勢。明白誰是敵人誰是朋友,明白自己擁有多少力量…
“幫幫我。”慕行秋向左流英說,道士的法術太強大,只憑自己無力完全擺脫。
左流英右手拿著草帽,左手里多出一團光。神情越顯嚴厲,“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
左流英也迷惑了。
“如果你是對的。那就是對的,如果你是錯的,那么還有機會糾正。”慕行秋說,他越來越相信秦先生的話,留在這里才是錯誤的。
左流英手心里的光芒終于射出,正中慕行秋的腦門。
慕行秋先是感到一陣劇痛,接著腦子里一片清明,左流英就連法術也充滿了矛盾,想幫助也想阻止。慕行秋承受住了那一擊,又可以不受束縛地自由施法了。
夕陽在墜落,光芒在飛近,夜色在涌來,天地在深陷,時間在凝滯,慕行秋從來沒施展過如此膠著的法術,明明是瞬移,卻變得像烏龜爬行一樣緩慢。
左流英在凝視,龍魔在微笑,慕冬兒在糾結,殷不沉和飛霄在驚恐,沈昊、辛幼陶和小青桃則由困惑變成了惱怒,紛紛伸手想要阻止慕行秋施法。
慕行秋努力驅動法力,希望在一切還得及之前突破周圍的法術障礙。
不遠處,慕冬兒的肉身以正常速度消失了,慕行秋身邊的慕冬兒發出一片光芒,他收回了自己的肉身,意味著魔魂失去了暫時的寄居之地。
“我去了,十二年之內…”秦先生的聲音在慕行秋腦海中最后一次響起,他進入了輪回,這是他躲避強敵追捕的唯一方法。
光芒飛來的速度更快,片刻之后,第一片光回到道士體內,他睜開雙眼,第一個看向的就是法術旋渦中的一伙人類與妖族。
慕行秋與道士互視,頃刻間明白了彼此間的想法。
“輪回。”慕行秋沒有開口,而是以意念將這兩個字送給道士,他要讓道士知曉魔魂的下落,這一點非常重要。
慕行秋終于再無半點懷疑,秦先生的所說的一切都是實話,這真是一名道統的魔族弟子,真的要殺死眾生。
一次逃亡,或許能改變事態。
(本卷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