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選了一家光線昏暗的小酒館,欣賞的不是這里的酒,而是那種混沌的氛圍,“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他說,手里拈著酒杯輕輕搖晃,一口也沒喝,“同樣的嘈雜與酸臭,在一家好些的酒店里會讓人難以接受,在這里卻恰到好處,與蒙昧的昏暗和粗俗的面孔相得益彰。”
幾張“粗俗”的面孔正用醉眼斜視這兩名古怪的客人,他們的心態也與這酒館一樣混沌,沒有特別的目的,可能一直相安無事,如果突然惹出點事來也不會令人意外。
秦先生以欣賞猛獸的目光看著這一屋子的酒客,好像他用一粒花生就能解決所有警覺,好在他的興致很快就到頭了,目光轉回慕行秋身上,“這一戰你打算怎么打?”
這的確是一場戰爭,一方是慕行秋,一方是魔種,生活在皇京的眾生既是戰場,也是戰利品,對慕行秋來說,這些戰利品尤其重要,因為這里面包括他最在意的幾個人。
“魔種會怎么做?”慕行秋反問,沒有人比秦先生更適合回答這個問題了。
“魔種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也很聰明,但它們缺少智慧,想法很容易推測。”秦先生沉吟片刻,“魔種在斷流城領教了你的本事,不會再來直接挑戰,它們會找一位與你勢均力敵的高手,強化他的法術,借助他的手來除掉你。遺憾的是,這位高手很可能對魔種的挑撥一無所知,你很難讓他清醒,除非…”
除非慕行秋學會去除魔念的法術,但是遠水不解近渴,他現在連服日芒境界還沒到。
慕行秋腦子里閃過幾個人名,左流英、異史君、龍魔,都能與他一戰,大家的法術各有千秋,勝負難料,但他們離開止步邦的時候就已經非常強大,應該不會輕易被魔種侵襲。他接下來想到的是沈昊等九名道士,他們的實力也不弱,而且此行的任務就是專門追尋魔魂,對慕行秋懷有敵意,但他們的道士之心都很完整,能夠抵御魔種的突破。
十幾年來,魔種或許已經暗中培養了某些高手,可能是慕行秋根本不認識的人…他發現秦先生意猶未盡,于是道:“請繼續說。”
“魔種還有一個方法可用,不必借助某位高手,而且是利用所有入魔者。慕行秋,你對凡人的在意是一個明顯的軟肋,魔種會引誘你使用念心幻術去除魔念,然后將你的意識困在你無法想象的地方,這樣一來,你雖生猶死,魔種與我之間就再沒有任何阻礙。”
這又引出了辛幼陶和小青桃,還有遠在海上的楊清音、慕冬兒,他們如有魔念,最可能成為魔種的誘餌,慕行秋也猜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小心翼翼,寧可選擇與熏皇后合作,她是凡人,只要魔種沒有留在她體內,即使有影響也不會很大。
在操控人心的技巧上,道統的念心幻術還是比不上魔族法術,讓慕行秋更處劣勢的是,他在意這些人的生死,而魔種不在意,一方患得患失,一方在所不惜,這場斗法的形勢更加一邊倒。
“你知道,你有更簡單的選擇。”秦先生放下手里的酒杯,掏出巾帕仔細揩拭拈杯的每一根手指,又引來一些客人的側目,“用不著服日芒境界,用不著去除誰的魔念,你可以現在就跟我學習正法七元的奧義,少則一個月,多則一年,你就能令全體魔種俯首稱臣。”
秦先生向前微微探身,“如此一來,你不僅是魔魂與魔種之間的阻礙,也是傳遞者、中間人,打個比喻,我就是不偏不倚、不問政事的皇帝,你是掌握大權的宰相,魔種是群臣、是軍隊,它們控制眾生,也就是你控制眾生,入魔者將不再是問題,而是一種獎賞。”
秦先生盯著慕行秋看了一會,身子直起,目光低垂,“當然,你不會同意。”
“我不喜歡當宰相。”慕行秋早知道秦先生的這個想法,但他絕不會加入,因為在這種鏈條式的關系中,他有一個最大的弱點:魔種永存,而魔魂能夠輪回,都是不死之身,慕行秋的壽命卻是有限的,秦先生永遠是“不問政事”的皇帝,魔種永遠是受到驅使的奴隸,掌握大權的“宰相”則要代代更換。
慕行秋當初接受再滅之法的影響還在,他的容貌沒有變化,生命卻只剩下幾十年。
秦先生知道自己冒進了,提出這個建議太早了一些,“魔種更可能雙管齊下,它們很難找到比你更強的高手,在這方面你占據上風,至于心境之戰,現在的你毫無勝算。”
慕行秋用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打,他從來不相信“毫無勝算”這種話,他敢在真實的戰場上與最強大的怪獸肉搏,也敢在任何奇幻的戰場上接受挑戰。
“我可以抓住魔種,多囚禁它們一段時間,然后趁機施法,我沒辦法安全地去除魔念,但是或許能幫助某些人憑自己的意志擺脫魔念,起碼我能保證安全。”
這是一場兵棋推演,秦先生扮演的是魔種,聽到慕行秋的計劃,他搖搖頭,“第一,魔種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讓你將它們囚禁,第二,你或許能拯救一兩個人類,卻會讓其他入魔者的心境更加混亂,魔種喜歡混亂,你喜歡嗎?”
慕行秋陷入沉思,秦先生在將他逼入“絕路”,這也是魔種今后要做的事情,他得提前想好應對之策,“你剛才說魔種能將我的意識困在‘無法想象的地方’,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希望你能試著解釋一下,或許我能理解呢。”
“你進入過普通人類或者妖族的泥丸宮嗎?”
“他們的泥丸宮根本沒有成形。”
“所以你無法想象。”
慕行秋恍然,原來凡人的心境不只是阻隔魔種的荒漠,還是放逐之地,他從來沒進去過,自然“無法想象”。
酒館里的嘈雜聲越來越響亮,眾人喝到酣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煙氣繚繞、臭氣哄哄的小酒館就是他們的人間仙境。
慕行秋試著施展務虛幻術,他能輕易看到這里任何人的記憶,凡人的記憶大都模糊,醉鬼的記憶尤其殘缺,慕行秋不感興趣,他尋找的是泥丸宮,修行之士用來保護腦海的最重要屏障,對于普通人來說只是一堆被遺棄的磚石,年紀越大,這堆磚石損毀得越嚴重,直到不堪一用,所以道統在選徒時會有一個年齡限制,最多不超過十五歲,在這之后,道根再好的人,也沒法修成正果了。
慕行秋什么也沒找到,正是在這片心境荒漠里,念心幻術的威力遠遠弱于魔族法術,他還是無法想象被困在尚未成形的泥丸宮里會是什么樣子,對他來說,這個地方根本不存在,魔種卻能在其中自由馳騁。
慕行秋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得越來越快,終于惹怒了臨桌的一名壯漢,他將酒碗往地上一摔,騰地起身,一步邁到慕行秋面前,居高臨下地說:“小子,我忍你很久了。進酒館不喝酒,來看熱鬧嗎?說的話莫名其妙,你以自己是大符箓師嗎?手指頭敲個沒完沒了,你是打鼓賣唱的嗎?要不要我幫你把手指頭剁掉?”
慕行秋抬頭看著壯漢,先是面露驚愕,慢慢地變成欣喜,“謝謝。”他說,停止敲打桌面,伸手在壯漢臂上輕輕拍了兩下,真心實意地補充道:“非常感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壯漢愣住了,困惑地打量慕行秋,“瘋子…”他嘀咕了一句,轉身回自己桌,搶過一碗酒喝了一大口,然后對同伴們大聲說:“那是個瘋子,他們兩個都是瘋子。”
秦先生從來不在意這種咒罵,慕行秋更不在意,恰恰相反,他很高興,站起身,將一小塊銀子隔空扔到柜臺上結算酒錢,“我得稍微離開你一會。”
“嗯。”秦先生又回到了那種對什么都不關心的狀態,甚至沒問慕行秋到底為何而高興。
慕行秋說要離開,卻沒有邁步走出小酒館,而是抬手又向柜臺上扔了一大塊銀子,朗聲道:“我請諸位每人一碗好酒!”
無論這個人看上去有多么古怪,只要肯出錢請喝酒,那他就一定是好人,滿屋子的酒客哄然叫好,臨桌壯漢叫得尤其興奮,覺得這里面有自己的功勞。
伙計手腳麻利,立刻抱著酒壇給所有客人添酒,慕行秋示意伙計最后來自己這桌,沒有等他倒酒,而是接過酒壇,仰頭向嘴里倒進去。
叫好聲更加響亮。
慕行秋幾十年沒喝過一滴酒,猛灌了幾大口,放下酒壇,左右掃了兩眼,撲通摔倒,躺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
客人們不以為奇,在一片哄笑聲中紛紛舉碗相碰,一飲而盡。
只有秦先生一個人沒有融入到這歡暢的氣氛之中,他默默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塊即將被海水淹沒的礁石,生于海中,卻拒絕隨波逐流。
“還有道士呢。”秦先生說,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但是在一片喧鬧聲中,沒有人注意他在說什么,“魔種在皇京等著你,道士們也會。”
時近黃昏,曾拂正站在皇宮門口接受符箓的檢查,準備按慣例去見熏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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