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大道統當中,只有望山幾乎沒什么變化:山谷仍被星云樹充盈,周圍峭壁上的各式建筑也還都在,慕行秋和楊清音甚至能夠一眼認出他們曾經住過的房間。
騎熊的半魔沒有采用麻姓,自稱李青竹,從前是望山弟子,沒能凝丹,在望山服役十年之后,他選擇返回家鄉,為生活奔波的同時,也沒有放棄修行,即便如此,他還是慢慢地從豁通三田退到了洞開七竅,又過了三十年,在他五十五歲的時候得以重返望山。
“一切未變。”他說,站在陡直的峭壁棧道上,指著山谷對面的一塊區域,“那里是秋林苑,跟龐山致用所差不多,我們叫它掃帚棚,我在那里待了十年,每天清掃落葉、揀拾種子,利用一切空閑時間修行,結果還是沒能成功,聽說二位都在致用所待過?”
“你感興趣的人是他,我在致用所之前就凝丹了。”楊清音冷淡地說,“我可以到處走走嗎?”
“請便,但是不要進入山谷,原因你很清楚。”
山谷里的每一棵星云樹都有一只魔族附身,招惹他們不會有好下場,楊清音沒有接話,順著棧道走下去,黑凰跟隨。
殷不沉背著飛霄,驚訝地看著楊清音的背影,雖不認同她的行為,卻佩服她的膽量。
“在致用所凝丹一定很難吧?”李青竹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嗯,很難,大家缺少的不是刻苦,也不是丹藥。而是自信。”慕行秋覺得李青竹跟其他半魔不太一樣。
“沒錯,你說得很對,當我回過頭再看當年的時候,我明白自己錯在哪里:我明明非常刻苦地修行,比加入望山的最初三年還要用功。想方設法弄到了一些丹藥,結果半點進展也沒取得,原因就是心態不穩。不管表面上有多刻苦,秋林苑弟子心里其實都擺脫不掉一個念頭:一切都是徒勞,勤不能補拙,只是做給外人看的把戲。那是虛榮心做怪,而虛榮心是凝丹的大忌之一。”
李青竹帶頭前行,來到一處突出峭壁的平臺上,這里建有一座古樸的亭子,憑欄俯視。能夠看到山谷的全貌,星云樹棵棵不同,甚至處于不同季節,五顏六色,山風掠過,颯颯作響,沒有半點魔族的氣息。
楊清音的身影在棧道中一閃,消失在一片房屋中間。頭頂的黑凰能夠標識她的位置,她越來越接近谷底了。
殷不沉看了一眼慕行秋,對他的鎮定自若感到難以理解。
李青竹意猶未盡。繼續道:“這就是為什么道門子弟容易凝丹,他們從小生活在道統,自信已經刻在骨頭里,凝丹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能否成為星落境界以上的高等道士才是他們的門檻。”
慕行秋沒說什么,他在觀看山谷中的星云樹。他眼中所見比殷不沉和李青竹都要多一些,比如只有他能看見飄在空中的種子。它們還沒有變黑,接近透明。散發著微弱的光暈。
慕行秋清楚記得上一次見到星云樹種子的情形,那是黑夜,種子的光更明顯一些,它們排成隊列,在空中進行混戰廝殺,爭取幾年才有一次的落地生根的機會。如今,種子變得平和了,全都連成一線,一圈一圈地在空中環繞,分出大量的支線,與地面上的母樹相連。
李青竹并不期盼回答,只顧自己說下去,“道統為什么不多給普通弟子一點機會呢?這是我一直覺得不公平的地方,他們若是一發現道根就將孩子接到道統,讓他們與道統子弟一共長大,結果肯定大不相同。可道統覺得那樣太麻煩,他們深深地蔑視凡人,甚至于到了不屑于表現出來的程度。凡人有什么用呢?無非就是貢獻一大批低等道士,充當衣著光鮮的奴隸。”
“嘿,這和我的活兒一樣。”殷不沉很高興能插上話,“我從前在老君身邊的時候,雖然天天擔心會被吃掉,可是的確‘衣著光鮮’,多少大妖排隊巴結我,打聽老君的喜好,唉,好日子總是一去不復返,一去不復返哪。”殷不沉偷偷瞧向慕行秋,跟在道尊身邊雖然安全,但是很久沒有大妖討好他了。
李青竹冷冷地打量半妖,眼神中充滿厭惡,像是看見一只蒼蠅落在自己最喜歡吃的食物上。
“凡人的確沒啥用。”殷不沉興致勃勃地說,值得他察言觀色的只有慕行秋,楊清音算半個,李青竹不過是一個會發牢騷的半魔而已,“妖族全身是寶,人類就不行了,只有強大的妖術,比如肉身大祭什么的,才能利用上人類的血液。我聽老君說過,人類其實是妖族的后代,這只能說明一代不如一代。”
殷不沉嘮叨起來沒完沒了,李青竹根本插不上話,只有慕行秋能打斷他。
慕行秋直接轉向李青竹,“你是活著成為半魔的?”
李青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不需要死亡改變我的想法,我經過萬里跋涉,自愿投向魔族,只為了親身體驗法術的奧妙,終于如愿以償。我憎恨道統的不公,但是我能理解道士的高傲,法術會讓你成為另一個種類,高于眾生,就像人類高于野獸。”
“妖族也高于野獸,而且比人類還高出那么一點點。”殷不沉糾正道。
沒人理他,李青竹垂下目光,“野獸太多了,破壞了世界的平衡,數量必須大幅消減,這就是魔族與道統正在做的事情,道統很虛偽,魔族只好接手。”
“你說的野獸是指妖族和人類嗎?”殷不沉總能插上話,“我也覺得太多了,可是也不能全殺死吧,應該劃條線,比如擁有中妖以上實力的應該留下,比如家世綿長的妖族也該留下…”
李青竹抬起目光。盯著慕行秋,“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呢?你可選擇加入魔與道的任何一方,甚至可以自立山頭,可是你費盡心機保護一群不值得保護也不可能保得住的生物。眾生如蟻,消滅一批是為了讓剩下的一批質量更高。”
慕行秋笑了笑。“沒辦法,螞蟻有時候也會咬人,我當螞蟻習慣了,超脫不出來,連道統都待不下去,更不用說魔族。”慕行秋指向天空。“時候快要到了。”
李青竹盯著慕行秋看了好一會,微微躬身,“請原諒我的不自量力。”
“咱們都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李青竹轉身離去,殷不沉聽得莫名其妙,很快明白過來。“哦,你們在打啞謎,道尊說自己必須拯救眾生,半魔說必須消滅眾生,既然說不攏,那就…呵呵,又是戰斗的時候了嗎?”
慕行秋點點頭。
殷不沉放下背上的飛霄,四處張望。飛霄伸長脖子,幾乎跟殷不沉一樣高,也在四處張望。峭壁間一片安靜,房屋眾多,好像沒有任何居住者,連李青竹也迅速消失不見,倒像是在躲避什么東西。
楊清音回來了,“沒有半魔。也沒有陣法,看來魔族是想來一次公平斗法。”
慕行秋轉過身。“答應我一件事。”
楊清音不吱聲,站在一邊的殷不沉滿懷焦急。甚至想替她答應下來。
“為什么?”她問。
“因為咱們的兒子,因為我在止步邦里還有一副身軀。”慕行秋眨下眼睛。
“對對,道尊還有一副備用的身軀,咱們可沒有。”殷不沉實在忍不住了,他知道慕行秋的用意。
楊清音勉強點下頭,“別忘了,你的魂魄是唯一的。”
一直跟在慕行秋身邊的跳蚤走到楊清音身邊,兩只角間發出淡淡的光芒,殷不沉急忙走過來,站在跳蚤的另一邊,飛霄收回脖子,四足靈活,比殷不沉還搶先一步靠近麒麟。
慕行秋要與魔族進行一場專心致志的斗法,他希望楊清音能在必要的時候逃走。
跳蚤已經做好準備,楊清音、黑凰、殷不沉、飛霄只需配合施法,至于能否成功逃走,就是另一回事了。
薄薄的夜色籠罩望山,谷中的三萬三千棵星云樹卻更顯艷麗,飄浮在空中的種子也更加明亮,連殷不沉也能看見了。
“道尊,如果來不及,或者你覺得有必要,請您遵守承諾分出一點點時間殺了我,我自己動不了手。”殷不沉哭喪著臉,兩只眼睛更濕潤了,他知道自己絕不在魔族劃下的生存線之內,“還有飛霄,讓它跟我一塊死,別讓它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飛霄扭過頭,惱怒地盯著殷不沉。
“唉,你東躲西藏太久,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邪惡的妖術,他們會將你煉得面目全非,最后可能還會燉湯吃掉,相信我,死亡絕對是更好的下場。”殷不沉安慰道。
飛霄垂下了腦袋,慢慢向殼內縮進去。
楊清音沒再說什么。
夜色并非緩緩隱去,而是突然間一把攫住整個望山,天上沒有星月,漆黑一片,飄浮在樹冠之上的種子亮得如火,可它們吝于分享光芒,除了顯示自己的存在,沒有照亮多大區域。
連成一線的種子聚攏在一起,在山谷中部的半空中組成一具發光的人形,身上分出三萬三千根線條,連著三萬三千棵星云樹。
“出乎預料,慕行秋,你總能出乎預料,魔指山才應該是你的戰場。”發光的人形開口了。
“既然我不能選擇決戰的時機,總可以選擇地點。”慕行秋展開雙臂,準備施法。
逆術在這里沒有用,慕行秋獲勝的唯一希望是望山眾魔尚未成形,唯一的有形魔族此刻正在魔指山來不及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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