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王靜靜地躺在床上,整個世界已經與他無關了,他甚至不在意身下的床板又涼又硬,而是用一種冷酷無情的態度看待自己眼下的遭遇,如此一來,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可以理解,也能夠接受了。
辛幼陶推門而入,驚訝地看著枯瘦衰朽的老者,難以相信這就是那個差點毀滅整個圣符皇朝的半妖之王,更難以相信這樣一具即將油盡燈枯的身軀曾經凝成百丈妖身。
辛幼陶還是戴上了面具,它對療傷有好處,而且不會嚇到普通人,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那些可怕的傷疤。
“舍身國完蛋了。”
舍身王好像沒聽到這句宣告,木然地盯著上方,好一會才慢慢扭頭,艱難得像是只剩最后一口氣,“‘決戰’是個用來騙人的詞兒,這世上并不存在所謂的決戰,哪怕只剩下一只妖,哪怕這只妖恨我入骨,有朝一日他還是有可能復興整個妖族,魔族用十幾萬年時間證明了這一點,舍身王剩下的妖族還有很多。”
“你完蛋了。”辛幼陶換了一種說法。
舍身王沉默片刻,“你覺得多少妖族或者人類當中能出一位英雄?”
辛幼陶愣了一下,“這種事情怎么可能提前預測?”
舍身王自問自答,“百萬中無一,而且還要看時勢,多少可能成為英雄的妖族與人類遭到埋沒,甚至離不開自己的出生地?如果機會到來,千年、萬年才有一次的機會就擺在眼前,撲上去,可能成為英雄,也可能粉身碎骨,留在原地,則注定永遠平庸。你會怎么選擇?”
辛幼陶明白舍身王的意思了,半妖之王并不以失敗為恥,只是覺得自己的運氣不好,沒能成為英雄,至于“粉身碎骨”的結局,他早有準備。
辛幼陶的笑聲在面具后面響起,顯得有些沉悶,“你以為我是荒山野嶺的小妖或者窮鄉僻壤沒見過世面的人類嗎?我是西介國王子、皇京龍賓會右弼大符箓師辛幼陶,我認識的頭兩個字就是‘權力’,你這些話對我來說都是老生常談。”
舍身王扭回頭。繼續直愣愣地盯著上方,一副受到羞辱不愿再談的樣子。
辛幼陶卻來了興致,走近幾步,右手握著墨玉神像,緊貼在胸腹之間,“你是王族,咱們屬于同類,永遠只有爭權奪勢,那來的成為‘英雄’?你所謂的機會就是搶在別人前面投靠更強者。然后狐假虎威,等到力量積累得差不多了,再回頭將老虎吞掉。這招一點都不稀奇,我和姐姐決定進入皇京時。想法跟你一模一樣,而且我們比你要成功,圣符皇朝這只老虎已經被辛氏王族吞掉一半了。”
“圣符皇朝已經是一只死老虎。”舍身王枯瘦的臉微微一紅,他不喜歡跟辛幼陶這種人說話。卻又忍不住辯駁。
“圣符皇朝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關鍵是我還活著,地位越來越穩固。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為龍賓會首席大符箓師,慈皇沒有留在浮海城參戰,聲望將繼續下降,我姐姐熏皇后事實上已經大權在握,等她生下兒子,將是皇位無可爭議的繼承人,圣符皇朝就算改姓辛,大概也不會遇到太多阻礙。”
舍身王坐了起來,他忍受不了這種祼的炫耀,他一敗涂地,對方大獲全勝,還洋洋得意,“想讓圣符皇朝改姓辛,你最好早一點動手,再晚幾天,恐怕也沒有機會了。”
“你是說望山的魔族嗎?”辛幼陶笑了一聲,“你不會以為魔族對妖族感情深厚、非你們不用吧?”
舍身王冷冷地盯著辛幼陶,深陷的眼睛里迸射出最后一點怨恨與惱怒。
“魔族需要的是一個有力的幫手,在外,能替魔族殺戮,在內,能替魔族做些瑣事,直白一點,就是奴仆。舍身國曾經搶在前面獲得了魔族的歡心,畢竟在十幾萬年前妖族就是魔族的奴隸,很遺憾,你卻給搞砸了,魔族不會再給你們第二次機會。”
“圣符皇朝也想投靠魔族?”舍身王鄙夷地問,同樣的事情,妖族來做乃是繼承遠古時期的傳統,人類來做就是無恥與背叛了。
“我只想爭取一次談判的機會,不過眼下的機會還不夠好,圣符皇朝將要大舉反攻,如果連舍身王都滅亡了,魔族就沒什么選擇了吧?其實人類跟魔族并無恩怨,據說人類是在道魔大戰之后才誕生的,想明白這一點,什么事情都好解決。”
舍身王的神情越來越陰沉,突然問道:“我的神靈丹呢?”
“經歷了這么多事情,你還覺得有什么東西是‘你的’?”辛幼陶用左手拍拍自己的肚子,“神靈丹被我們分了,一部分在我這里,用來療傷,還能增強一下內丹。我真搞不懂,你為什么不多等一段時間,將神靈丹完全吸收之后再發動戰爭?”
舍身王哼了一聲,過了一會才說:“是魔族急于發動戰爭。”
“明白了。”辛幼陶也不告別,轉身就走,到了門口才無所謂地補充一句,“舍身王畢竟是舍身王,即使恢復為普通半妖,對天下的半妖還是擁有一定影響,我需要你的幫助,考慮一下吧。”
不等舍身王回答,辛幼陶推門出去了。
門外守衛的符箓師立刻用紙符封閉門戶,辛幼陶走出一段距離,低頭對手里的墨玉神像說:“瞧,我跟你說過,我能對付舍身王,越是看上去高高在上的家伙,越不要跟他講大道理,那是他從小玩膩了的游戲,只有毫不掩飾的利益才能讓他心動。”
神像里傳出一聲咳嗽,慕行秋不得不承認辛幼陶的本事,他對舍身王說的那些話真真假假,連慕行秋都區分不清,卻的確有效。
圣符皇朝將發起一場規模宏大的反擊戰,如果能策反舍身王,將會提前獲得巨大優勢。
辛幼陶猜到了慕行秋的心事,哈哈大笑數聲,引來附近一些衛兵的注意,都向他投來敬畏的目光,右弼大符箓師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已經深入人心。
“你擔心我和姐姐真會奪取皇帝之位嗎?”辛幼陶稍稍壓低聲音問道,又走出一段路,嘆了口氣,“沒準我們真會這么做,不過慈皇是位合格的皇帝,或許能重振符氏的聲威,那樣的話辛氏就只能當野心勃勃的后族了。唉,道魔十幾萬年一戰,帝王的內戰卻是一刻不停,說實話,我特別能理解舍身王的選擇,他以為只要自己還活著,妖族就有希望。他渴望當英雄,我相信那不是隨便說說,而是真實想法,我也有同樣的渴望,可是王族注定不會成為英雄,這是兩個截然相反的職業。只有你,慕行秋,才可能成為英雄。”
慕行秋開口了,“聽上去英雄就像是王族的墊腳石。”
辛幼陶又一次大笑,很快停止,“笑得臉又疼了,誰是誰的墊腳石,永遠也解釋不清楚。接下來咱們要去見萬子圣母和裴子函,對他們我就束手無策了,你有辦法嗎?楊清音打著你的旗號去談過一次,他們可沒當回事。”
浮海城大戰期間,楊清音去見過萬子圣母,即使聲稱慕行秋已經逃出止步邦,也沒能說動妖族艦隊登岸相助,裴子函的回答很簡單:“我們不當整個妖族的叛徒。”
大戰結束之后,艦隊退后百余里,但是沒有逃走,而是遵守戰前的承諾,愿意與圣符皇朝進行談判。
雙方已經溝通數次,最后確認由辛幼陶只身赴會。
墨玉神像里的慕行秋此時算是一件物,而不是一個人。
“隨機應變。”慕行秋說,不肯提前泄露自己的計劃。
辛幼陶忍痛又笑了起來,非常高興能與朋友在一起。
“大良還好嗎?”慕行秋問,他寄居在墨玉神像里養傷,還沒有去見過沈休明。
“好得很,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正跟一群士兵吹牛呢,可是不能再讓他上戰場了。”
沈休明是被慕行秋以法術硬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其實傷勢很重,戰后逐漸顯示出來,辛幼陶請了最好的郎中、符箓師和散修給他治病,也只是勉強保住他的性命。
慕行秋以念心幻術激起沈休明的求生意志,除此之外幫不了什么忙。
辛幼陶在碼頭上飛入空中,往東行進,一路上收獲無數的掌聲與歡呼,慕行秋的藍光怎么看都像是法術,在眾人眼里,活生生的英雄是右弼大符箓師。
辛幼陶揮手致意,飛到無人的海面上時,他說:“要不了多久,人們就會忘記我的事跡,我又會成為幸運的王族子弟和可疑的權臣,這就是王族與英雄的區別,斷流城的慕將軍永遠都有人傳誦。”
慕行秋對傳誦不感興趣,也不羨慕辛幼陶的王族身份,如果還有選擇的話,他寧愿留在野林鎮放馬。
妖族艦隊列成兩隊,迎接辛幼陶的到來,萬子圣母的妖骨船停在最前面,她像旗桿一樣站在船頭,身邊站著不仔細看幾乎注意不到的裴子函。
“我給你們帶來了死亡。”辛幼陶大聲說,舉起手中的墨玉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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