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沉被慕行秋逼著修煉自然道法術,最困難的一步就是捕捉周圍的天地靈氣,無論他怎么努力,那些所謂的靈氣就像是認識他但仍保持警惕的家犬:受到呼喚的時候猶豫不決地盯著他,偶爾走近兩步,大多數時候卻不肯做出任何動作。
殷不沉知道原因是什么,他自己對天地靈氣也心存警惕,妖族以不潔之氣修煉,這是自古傳下來的法門,突然間改換門庭,他心里接受不了,而且總覺得可能會有危險。
半魔少年以妖尸制造了大量不潔之氣,充斥于氣泡之內,殷不沉突然發現,那種彼此間若有若無的警惕消失了,不潔之氣才是養熟的“忠犬”,很愿意撲上來沖他撒嬌,也很愿意接受他的一切指示,這是故友重逢的歡快喜悅。
原來如此,殷不沉恍然大悟,心中有點埋怨慕行秋,為什么不早說明真相?害得他以為自己太笨,本來就不多的信心又下降一大截。
半魔少年看出了什么,微笑中多了一份審視,“你好像也不是那么普通。”
“我普通,非常普通,他們都是妖王、妖尊,我只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半妖。”殷不沉急忙收起喜悅之情,表現得可憐巴巴,不潔之氣是很聽話,但他面對半魔太緊張、太害怕,沒把握一擊成功,需要冷靜一下。
半魔少年也不急于殺死他,笑著哼了一聲,“你是半妖,應該喜歡不潔之氣吧?”
“當然,妖族…都喜歡不潔之氣。”殷不沉謅笑著說,不潔之氣對妖族的身體其實是有損害的,但他們已經習慣于生活在其中,甚至用它來修煉妖丹,相形之下。天地靈氣雖然無害,他們卻有點受不了。
半魔少年曾經是人類,應該很少呼吸到不潔之氣,可是看他現在的樣子,似乎比妖族更享受,“流壤,你知道什么是流壤嗎?”
“啊?”殷不沉聽都沒聽說過,“牛嚷,是一群牛在哞哞叫嗎?”
“哈哈,蠢笨的半妖。流壤,流動的土壤,這是魔族對不潔之氣的稱呼,‘不潔’一聽就是道統起的名字。”
“哦,原來如此,我這么普通的半妖,哪能了解這些知識?您真是讓我眼界大開。”殷不沉傻笑道。
“流壤是個好東西,可以用來滋養魔種。據說遠古異獸能將流壤與靈氣互相轉化,以保持對它們最有利的平衡。于是…”
“于是魔族將異獸殺光,不讓它們轉化流壤。”殷不沉假裝對半魔少年講的故事很感興趣。
“最強大的那些異獸都被殺死了,還剩下一些,要么是能力太弱。不值得一殺,要么是躲得太深,不容易找到,比如這只躲在召山的飛霄。”
“不管怎么說。魔族都已大獲全勝。”
“本來是這樣,直到道統出現,道士們倒是挺喜歡異獸。甚至訓練它們只產生天地靈氣,并稱它們為‘靈獸’。”
“哦,怪不得九大道統都養著那么多的靈獸,原來是為了這個。”
“這的確是其中一個原因,但魔族也不能就此認輸啊。”半魔少年似乎很喜歡與殷不沉聊天,神情越來越親切。
“魔族肯定有絕招。”殷不沉的笑容也越來越諂媚。
“算不上絕招,應該說是無心插柳吧,十幾萬年來,替魔族保留大量流壤的是你們。”半魔少年伸手指著殷不沉。
“我們?”
“就是妖族,你們生前呼吸流壤,死后吐出流壤,妖丹和血肉里全都是流壤,你們是忠誠的承載者與傳遞者,一點也沒有貪污。”
“嘿嘿,能為魔族做事是我們所有妖族的愿望與職責——其實我們也用不潔之氣…流壤做了一點事情,比如強化妖丹。”殷不沉壯起膽子辯解了一句。
“所謂的強化妖丹中只是讓它含有的流壤更多,等你死了,妖丹被毀,所有流壤都會釋放出來。”半魔少年的手指慢慢轉向半妖的一只眼珠,“妖丹越強者蘊含的流壤也越多,可就算是最普通的妖族,體內所藏的流壤也非常多,咱們所在的這個氣泡,就是由一只普通妖族制造的,就一只。”
殷不沉不停地眨眼,覺得對面的手指隨時都可能插進自己的腦子里,臉上的笑容卻一點沒有減弱,“那些妖陣就是通過流壤起作用的吧,還有各種各樣的妖器…”
“你倒是挺聰明,不過妖族的法子太笨,你們不會直接利用流壤,只好借助于自己的軀體,妖丹蘊含的流壤最多,所以是最好的妖器,頭顱、骨骼、角羽等物次之,至于血肉,就要依靠數量了。每次施展妖術,你們只能激發出一部分流壤的力量,卻為此沾沾自喜。魔族就不一樣了,我們直抵本源,能一次取出妖族體內聚集的大部分流壤。”
“嘿嘿…”殷不沉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怪不得…道統…要將妖族殺光…”
“妖族是殺不光的。”半魔少年的手指在兩只水晶眼之間移來移去,好像在評比哪一只更完美,“世上存在太多的謊言,許多真相我也是剛了解不久,你知道嗎?人類其實是妖族的后代。”
“是嗎?”殷不沉隱約記得異史君似乎說過這種話,但他實在不怎么感興趣,此時此刻也是在假裝。
“嗯,人類是妖族的后代,在天地靈氣的浸潤之下,慢慢地失去了妖族的一切特征,也失去了從前的一切記憶。人類比妖族更容易產生道根,是道士最重要的來源,不過事情也可能反過來…”
半魔少年展露微笑,鼓勵半妖接著往下說。
“長久呼吸流壤的人類,也可能變回妖族?”
“聰明!”半魔少年大聲稱贊,“這就是為什么妖族殺不光的最重要原因,道統需要人類補充道士,可是總有一些人類天生喜歡冒險,從來不聽勸阻,道統將不潔之氣說得越可怕。這些人類越要去看看,有些死了,有一些繁衍生息,若干代之后產生新妖族。于是道統也變狡猾了,他們不再將妖族趕盡殺絕,而是保留一些,刻意制造妖族與人類的對立和仇恨,這樣一來,人類世界得以穩定,道統也穩定了。道統付出的唯一代價是給魔種留下了滋養材料。”
“您、您懂得可真多。”殷不沉笑容有點僵硬。他很清楚,半魔少年并非無緣無故對他說這些話。
“你要知道,魔族對自己的成員非常開放,一切盡可按需索取,我對從前的舊事非常感興趣,所以得到魔族的大量記載。”
殷不沉想說這位半魔跟異史君有點像,可又怕對方覺得這是侮辱,臉上的笑容更僵硬了。
“現在,我要請你幫我一個忙。”半魔少年的目光變得更加明亮。甚至露出幾分孩子般的純真。
“您、您說…”殷不沉看到的卻是一只野獸,正對著走投無路的獵物舔嘴唇。
“牢牢記住我剛才跟你說過的話。”
“呵呵,您可…說了不少,我盡量。”
“用不著記那么多。就記得一件事,你的妖丹、血肉、骨骼、頭發,就連你的每一個念頭里都充滿了流壤,也就是不潔之氣。”
“我恐怕想忘也忘不了。”殷不沉說的是實話。他甚至能感覺到不潔之氣就在體內緩緩流動,像是一長串螞蟻在爬行。
半魔少年滿意地點點頭,“非常好。也不枉我在你身上花費這么長的時間。普通妖術只能激發出不到半成的流壤,妖陣激發出來的更多一些,也不到一成,我們這些魔選者大概能激發出六七成,已經很多了,但還不夠好。我追求完美,發現如果讓妖族深刻認識到自己的潛力,將其獻祭的時候就能激發出更多一些的流壤,甚至能達到九成以上。”
“是嗎?我的潛力…我沒什么潛力,父親總說我是廢物一個。”殷不沉喃喃道,像是被嚇傻了。
“獻祭不就是廢物利用之法嗎?渺小的妖族被獻給流壤,進入到偉大力量的循環中去,用來施展不可思議的法術,由此成為強者的一部分。”
“聽上去…真是不錯。”殷不沉臉色蒼白,體內那種螞蟻爬行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所以,你準備好了嗎?”半魔少年的一只手慢慢伸向殷不沉的左眼,“你可能感到恐懼,也可能是興奮,這都無關緊要,只需記得你的體內蘊含著無數的流壤,那是從你尚在母親腹中時就開始積聚的力量,但它們不屬于你,你只是一件容器、一個運輸者…”
水晶眼沒有突起,反而向內深陷,壓迫得腦子里隱隱作痛。
殷不沉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的懦弱、膽怯、諂媚、卑鄙、無恥等等一切性格,都是為了一個目的——活下去,如果連這個最起碼的要求也得不能滿足,他還有另一副面孔。
“去你媽的!”
所有的不潔之法,無論是周圍空氣中的還是體內蘊含的,甚至連臆想中的不潔之氣,都被殷不沉瞬間集中在一起,然后發射出去,他也來不及施展什么精妙的法術,就是直來直去。
施法之后殷不沉立刻躥了起來,也不管妖術是否擊中了目標,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跑。
他貼著海面在黑夜中飛行,不辨東西,直到數里之后才反應過來:第一,身后沒有追趕者,他的逃亡成功了一半;第二,他飛錯了方向,離慕行秋所在的小島和召山都越來越遠。
慕行秋一定很想知道這些信息,尤其是望山派來的不是三名半魔,而是十名。
殷不沉回頭望著黑黢黢的夜,只想離是非之地更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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