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雙綠色的眼睛在洞內閃爍,像是浮在海水里的奇異生物,饑餓已久,貪婪地盯著誤闖進來的食物。
慕行秋一沖而出,立刻施法堵住洞口,他得先救地面上的那些魔奴。
剛剛獲得自由的魔奴們還沒有緩過勁兒來,有的相擁痛哭,有的獨自傻笑,有的四處亂跑,有的坐在地方不動…他們被困在洞內少則數月,多則幾十年,冷不丁再次沐浴真正的陽光、吸進清新的空氣,怎能不激動萬分?
魔奴的壽命長達二百余年,在他們的前方還有希望。
沈昊的父親和禿子的母親一直守在洞口,慕行秋剛一落地兩人就迎上去,一人拽一條胳膊,爭著追問兒子的情況,其他魔奴也慢慢向年輕的道士圍攏。
沈昊還好說,禿子的狀態極為獨特,慕行秋不得不編造故事,讓禿子跟野林鎮少年一塊進入龐山,一塊修行,一塊長大…他從來沒說過這么多的謊言,而且沒有使用任何幻術,可禿子的母親總是聽不夠,一點小事也要追問不休。
沈老爺更是不肯謙讓,慕行秋每次說完禿子,也必須再說一點沈昊的事,聽說兒子已經成為斬妖會的法將,沈老爺淚水縱橫,其實他根本不了解斬妖會法將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兒子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沈昊的哥哥我也見著了,就在那邊的島上…”
沈老爺放聲大笑,“哈哈,沈家還在!哈哈,沈家還在!小秋,多虧了你的搶親,搶得好啊,要不是因為你,二栓也不會逃過一劫。更不會成為什么法將。哈哈,搶得好啊。芳芳呢?你們成親了?”
慕行秋搖搖頭,沒法在這件事編造故事,忙說道:“我先帶大家到對面的陸地上,然后再將其他人也帶過去。”
“洞里的人怎么辦?”禿子的母親問。
“他們沒救了,當官兒的不是說過嗎,島上的火越來越弱,想壓制魔種也越來越難了。”沈老爺心情大好,說起慘事也興高采烈的。
慕行秋讓百余名魔奴集中站在一起,然后施法帶著他們一塊飛越海峽。
眼瞅著海水就在腳下翻涌。眾魔奴既驚嘆又恐懼,全都互相挽在一起,離慕行秋盡可能近一些,尤其是十幾名野林鎮的人,紛紛伸手抓著慕行秋的胳膊、衣角,盯著他看個沒夠。
“道士都有這種本事嗎?二栓會嗎?”沈老爺對兒子的大名也不熟,張口閉口叫的還是小名。
“禿子呢?他從小就淘氣,不愛讀書,當道士能跟上嗎?”禿子的母親說著兒子的缺點。心里卻滿懷期望。
“這是簡單的法術,他們兩個都會。”慕行秋已經不去想離開止步邦之后該怎么圓謊了,這些人受了十幾年的苦難,有資格享受一點歡樂。哪怕是短暫的歡樂。
于是十名野林鎮少年一個也沒死,全都順利成為龐山道士,個個創建了一番事業,說起大良如今家財萬貫的時候。野林鎮的人齊聲發出羨慕與贊嘆的呼聲,鎮子本來就不大,幾乎家家沾親帶故。因此每個人的成就也都是大家的驕傲。
就連那些不認識大良的魔奴也兩眼冒光,他們大都是人類,只有少數妖族,分外懷念世俗生活,對大良的發家史比對道士更感興趣。
“可惜大良他爹…”沈老爺連笑數聲,“野林鎮真是人杰地靈,沈慕兩家全都興旺起來了,哈哈,好啊。”
到了對岸,慕行秋將魔奴放在一處高地上,與王宮保持著距離,然后施放了一層幻境,叮囑他們不要離開,他飛出很遠還能感覺到背上的目光。
他要先與異史君匯合,然后去接大島上的魔奴與百姓,最后還要救出洞內的頂火魔奴,那里還有野林鎮的人,他絕不能有朝一日對大良說,自己曾經有機會救出大良的父親,卻因為種種原因放棄了。
止步邦幻境徹底崩潰,幻境并非純粹的虛無,大臣、士兵、家眷、房屋、花草樹木等等,都有原型,或是粗糙的雕像,或是一根木棍、一塊石頭,甚至還有一些真正的人類與妖族,他們生活在幻境中,也是幻境的一部分,當幻境朽毀,他們也跟著變成木石之物,等到幻境完全消失的時候,他們也沒有醒來。
異史君化成了老者之形,就站在魔像旁邊,腳下是一地雜亂的冰鏡碎片,他在遙望南方的海洋,海浪仍在不停地涌向岸邊,規模不是很大,卻跟北方海洋的平靜形成鮮明對比。
“咱們被困在這里,永遠也出不去了。”異史君頭也不回地說。
慕行秋落在地上,“你試過了?”
“從我變成眾魂之妖開始到現在,其實只有兩千一百多年,不到三千年。”異史君答非所問。
慕行秋向西邊的遠荒半島望了一眼,發現那邊沒有太明顯的異常,于是問:“你調查到什么了?”
異史君卻像是沒聽到一樣,只顧講自己的往事,“一切都是從一塊龍肉開始的,可惜,這里沒有驚險,沒有曲折,我能吃到這塊肉,全是因為偶然,我到現在也不明白那塊龍肉是怎么留存至今的。它是龍肉,在吃過那么多肉之后,我對此已經非常肯定。”
慕行秋的天目直刺南海的波浪,穿越了那層強大的禁制,有那么一刻,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禁制邊緣的狹長小島,甚至看到了楊清音的身影,可畫面只持續了一瞬間,海上的波浪突然升起,像是一排緩緩起立的巨人,然后邁開大步沖向海岸。
天目被巨浪卷了回來,慕行秋能感受到海浪的力量更加強大,的確很難再以瞬移法術穿過去,更不用說還有近萬名的魔奴和百姓拖后腿。
“龍肉讓我擁有了吞魂和辨識祖先印記的能力,啊,整整一千年,我開開心心地吃肉吞魂,收集數不清的記憶,記憶就是我的草場。我應該一直吃下去的,不參與任何爭斗,也不管任何是非。可我太好奇了,未知總是吸引著我,道統看得太嚴,我不敢靠近,于是一步步地接近止步邦。”
慕行秋又一次望向西邊的遠荒島,發現一批島民正乘著僅有的幾艘平底船駛來,那里海面異常平靜,不需要幫忙。船是真實的,沒有跟幻境一塊消逝。
“在這里,我窺探到了古神的秘密,身上從此多了一項任務,可這項任務要用到一名強大的道士,我不敢招惹道統,只好先做其它的小事,傳播古神教、收集妖器魔物、培養更多的大妖…”
異史君捧起手中的焦黑樹根,看著它深深地嘆了口氣。“又是一千多年,就在即將成功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任務居然也是幻境的一部分。”
“嗯?”慕行秋聽到這里才終于有點感興趣了。
異史君將焦黑樹根遞到慕行秋面前。“瞧,這就是火樹王,也是道統三祖的力量來源,還是止步邦幻境的最重要法器。他告訴我,十年之內神樹就會被徹底燒掉,而你。慕行秋,將是最后一個為道火添加木柴的人。”
“你不是想讓我滅火嗎?”慕行秋托起自己手中的黑樹皮,上面的嫩枝已經長到五六寸長,生出了第三、第四片葉子。
“結束即是開始,滅火即是生火。”異史君冷笑一聲,“一棵神樹怎么會向一只妖求助?呵呵,我真是太自大了,你一開始說得對,根本沒有神,樹只提供力量,對力量的不同用法分化出了魔族與道統,可是樹也能收回力量,這讓道魔都很緊張。”
“十三萬多年前,道魔決戰的時候,樹收回了魔族的種子,道統三祖看在眼里,必然深感恐懼,害怕有一天道火也會被收回,于是試圖燒死神樹。島上的道火加持了大量法術,可是燃燒了十幾萬年,神樹依然存活,道統不得不向魔種求助。”
“向魔種求助?”慕行秋聽糊涂了。
異史君指著旁邊的高大魔像,“我讀過里面的信息了。望山出現大批魔道士并非偶然,祖師方尋墨為了與魔種溝通,不得不暫時放開鎮魔鐘,使得魔種涌出,侵襲了許多道士。”
當初的魔族為了毀滅神樹花費了數萬年的心血,就在他們想出辦法尚未實施的時候,發生了道魔大戰,慕行秋在黑樹皮里讀過這段記載,“方尋墨成功了?”
“當然,魔種比道統還要憎恨神樹,而且道魔雙方都想進行一場真正的決戰,不受神樹影響,只憑自己的實力,所以道統退隱,給魔種再造身體的時間,以此換取魔種的幫助——就是這尊魔像。”
“魔像里面藏著什么?”
“一粒完整無缺的魔種,再加上早已注入其中的毀樹之法,但這還不夠,得有一名道士催動法術,重新燃起強大千萬倍的道火,十年之內就能毀掉神樹。呵呵,魔族當初沒有殺死道統三祖原來是有原因的,他們早就發現了道火的用途,沒想到要十幾萬年以后才能用上。”
“我既不想滅火,也不想生火,只想將大家都帶出止步邦。”
“你知道嗎?進入止步邦的本應該是注神道士左流英,而不是你。”異史君再次長嘆一聲,“真是看不透他啊,左流英到底是一無所知,陰差陽錯把位置讓給了你,還是早有預謀,一步步把你推到這里的?”
慕行秋早就不再猜測左流英的想法,可他這時卻想左流英特意交待過的一句話,“到了某一刻道統會想盡辦法阻止你,那就證明你走的方向或許是正確的,如果暢通無阻,你就要反思一下了。”
到目前為止,除了變強的巨浪,慕行秋還沒有感受到來自道統的直接阻力。
“我為什么一定要遵從道統與魔族的計劃呢?”慕行秋向海邊碼頭望去,第一批乘船過海的魔奴已經登岸,他們也看到了高處的慕行秋,正欣喜萬分向他招手。
“你沒有別的選擇。”異史君已經看不到希望,“順著毀樹的這條路走,你能擁有十年幻境,逆著這條路走——不,沒有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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