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簇大獲全勝,事實再一次證明,看得見摸得著的食物,遠遠比虛幻縹緲的榮譽、驕傲這一類東西更有力量,在芳香撲鼻的腌肉面前,詛咒就像一名臉色蒼白、身體羸弱的假半仙,不管叫得多么努力,還是沒法重新抓住妖族的心。
冰城地下儲藏的食物幾乎都在,它們是為躲避外敵進攻而準備的,從來沒想過要帶走,萬子圣母帶領他們去往的地方也不缺食物,因此更沒必要隨身攜帶了。
孩子受詛咒的影響本來就比較小,當肚皮填飽之后,他們的精力更加旺盛,個個喜笑顏開,甚至就在冰城廢墟里互相追逐打鬧,發出的陣陣笑聲像陽光穿透烏云一樣從密布的恐懼與沮喪當中辟出一條通道。
成年妖族也能吃上幾口食物了,這是多日以來他們第一次滿足自己的口腹,覺得那些不甚新鮮的肉菜乃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
錦簇沒有再犯冒進的錯誤,他在眾妖中間走來走去,與每一位首領交談,準確叫出對方的名字,向遇到的每一只妖族點頭,伸手撫摸小妖的頭頂,詢問母親們是否還需要更多食物…
他成功地讓大多數妖族知道了錦簇這個名字,而且知道是他找出了這些食物。
食物并不豐盛,只能供萬余妖族數日之用,但錦簇得到的感激與支持卻超出想象,即使是最驕傲最蠻橫的部族首領也向這名年輕的靈妖躬身致意,給予他真正妖王的禮遇。
申尚一直跟在錦簇身邊,適時提醒他見好就收,不要讓妖族感到厭煩。
符箓客們沒有嘗過饑餓之苦,心中的沮喪自然也就不能被食物攆走,申尚另想了一個辦法。他要組織一次儀式,就在今晚,點燃一堆巨大的篝火。然后為“飽肚子王”加冕,接下來還要進行一系列的比斗。為此他要進行大量準備。
符箓客們忙開了,用符箓點燃并維持篝火、從冰城搬來大量桌椅、為各部族劃分位置…事情一件接一件,申尚不停地安排工作,讓他們腳不沾地忙碌著。
當夜色降臨,法術變幻出來的煙花升入天空,妖族的小孩子興高采烈地一路跑來時,符箓客們終于忘掉了心中的沮喪,跟著大家一塊笑了。
這是一個熱鬧的夜晚。沒誰提起冰魁與環繞四周的妖尸,沒有沮喪、恐懼和饑餓的打擾,只有咆哮、拳頭、酒肉和笑聲。
選來選去,眾妖一致公認找出食物最多的是麒麟,它不吃肉,鼻子卻比吃肉的狗還要靈敏,用蹄子敲打的地方總能最快挖出寶藏來。
禿子沒能搶到“飽肚子王”的稱號,可他是唯一能靠近麒麟的人,能端坐在麒麟兩角之間,替它接受“臣民”的歡呼。這讓他心滿意足,嘴巴整晚沒有合攏,豁齒外露。以至于被叫作“缺牙將軍”。
直到后半夜,禿子才想起來自己好久沒去看小秋哥了,于是他飛過去,發現地洞周圍的禁制已經消失,這表明他可以進去了。
慕行秋將自己的左眼煉成了妖丹。
兩儀劍盾的法門注明得清清楚楚,想要生成妖丹至少需要一年時間,而且還得是每日不停的勤修苦練,可慕行秋只用了不到六個時辰,其中還有一半時間是在摸索。真正的修煉只有三個時辰。
可妖丹的確形成了,慕行秋能感受妖力正在隱脈當中流轉。當它們與正常經脈中的內丹法力相遇時,雙方就各占一邊互不干擾。這是兩儀劍盾的法門在起作用。
左眼的天目仍然存在,即使在不潔之氣的籠罩下也能正常作用,事實上,慕行秋已經不需任何法器幫助他呼吸了。
更大的變化發生在身體上,從前的慕行秋體質再好,也需要施法才能將力量發揮出來,可現在力量就像不受控制一樣,隨時隨地都會表露出來,伸手輕輕一按,土炕就坍塌半邊。
慕行秋不得不盡量束縛這股力量,以免造成更多的破壞。
禿子飛進來的時候,慕行秋正在思考自己為什么能迅速生成妖丹,并且有了初步結論。
事情還要追溯到六七年前,左流英在亂荊山引出了魔手,最后時刻,他將魔手的力量全都轉為天地靈氣,封存在慕行秋體內。
靈氣是修行內丹的最重要材料,可是對身負情劫的慕行秋來說意義卻不是很大,度劫之前他無法突破吸氣境界,在亂荊山閉關六年,他的幻術突飛猛進,內丹境界卻一直停留在吸氣七重。
大量靈氣一直滯留在慕行秋體內,沒有幫助也沒有壞處,就那么一直浪費著,直到他開始修煉妖丹。
妖丹也需要天地靈氣,可妖族大都不會吸引之法,只好從自己的血肉當中一點一點地積累,速度緩慢,因此兩儀劍盾才定下至少一年的時間,獸妖散修想不到會有一名修煉者體內能夠聚集如此之多的天地靈氣。
靈氣充沛,生成妖丹自然就跟捅破窗戶紙一樣簡單。
慕行秋覺得自己揀了一個大便宜,可是仔細一想,幾年來他的內丹一直沒有進展,同一年加入龐山的弟子已經達到餐霞境界,他卻還是吸氣,浪費了多少時間與精力,這么一想,又覺得區區妖丹彌補不了內丹上的損失。
妖丹比散修的內丹還要駁雜,而且沒有清晰的境界劃分,就算以后越來越強,也終究比不上純正的道統內丹。
禿子進來的時候,正趕上慕行秋有感而笑,于是他也跟著傻笑起來,“小秋哥,你聽到外面的聲音了吧,跳蚤當上‘飽肚子王’了,它可得意了,尾巴翹得老高,走路姿勢都跟從前不一樣了,你應該去教訓教訓他。”
“走,去教訓它!”慕行秋突然來了興致,禿子興奮地打了一個唿哨,搶先飛出去向跳蚤挑戰。
慕行秋與麒麟的打斗是當晚聚會的最高峰,他們的力量完全超出了妖族的想象,拳頭和蹄子擊中對方的時候砰砰直響,震得地面都微微顫抖,數只最為強壯的獸妖試圖參與這場打斗,結果剛剛靠近就被彈飛,甚至沒有出手的機會。
這樣的貼身肉博場面對眾多妖族來說,就像是低等道士親眼見到注神道士施法、年輕的學子親身經歷文豪之間的賽詩一樣令人激動,女妖發出只比男妖稍尖一點的吼聲,小妖互相扭打在一起,模仿慕行秋和麒麟的每一個動作。
可是只有一點,無論禿子多少次糾正,大多數妖族都以為上場的是靈妖錦簇,即使錦簇就站在身邊,他們也不覺得矛盾——他們的酒喝得足夠多了,相信妖術無所不能,分身更是小事一樁。
直到凌晨時分,眾妖才逐漸散去。
錦簇一天之內收獲了普通妖王幾年才能得到的聲望,可這不夠,他還想得到更大的成果:冰魁,只有挑起妖族的斗志,并且能親口說出冰魁這兩個字時,這場勝利才算完整,才算具有價值。
錦簇沒去休息,在萬余名妖族匯聚而成的激情火焰里,他燃燒得最為旺盛,必須找個人說說話,好讓自己冷靜一下。
他踩著滿地的灰燼與垃圾,走到慕行秋面前,他們兩個曾經跟鏡子內外一樣相似,現在卻有了明顯的區別:慕行秋臉上總是帶著微笑,他的相貌是年輕的,氣質卻更加成熟,誰也看不出這具身體里蘊藏著強大的力量;錦簇則是另一種風格,目光炯炯,腳步輕盈,充沛的精力透過單薄的衣裳一點不落地顯露出來,不只燃燒自己,還能燃燒別人。
“謝謝你。”錦簇說。
“除了跟跳蚤打了一架,我好像沒幫上什么忙。”
“你的支持對我非常重要。你放手讓我做了,從始至終沒有干預。說實話,我一直有點擔心,以為你只是想看我的笑話,等我慘敗的時候,你再出來收拾殘局,可你沒有這么做。所以我要謝謝你,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慕行秋點下頭,“看來你很喜歡擔負責任。”
“我只是覺得…我也是妖族,看到同類就那么心甘情愿地等死,我受不了。”
“接下來是更難的一步,不是等死就是戰死,大多數人看不出其中的差別。”
“真正的妖族會選擇戰死。”錦簇自信滿滿地說,他化妖才幾年工夫,其中多半時間都與漆無上的妖軍為敵,可這也讓他對妖族擁有更多的理解,“只要擺脫詛咒的影響,所有妖族寧愿戰死,看著吧,他們不需要明白等死和戰死之間的區別,他們…我們渴望戰斗,否則的話,為什么十幾萬年了,妖族還是不肯向道統屈服?”
錦簇聲音微顫,似乎領悟到了什么,“大部分道士都是好人,可道士離妖族太遠了,遠遠地射出法術,遠遠地消滅目標,所以他們不了解妖族,總有一天,等魔族將道士和妖族都逼進同一個角落里的時候,雙方或許會和解。”
道統就要退隱了,哪里還會跟妖族共享一個角落?錦簇是知道這件事的,但是激動的他想不起來,慕行秋也沒有點明,他想,一個人若是連夢想都沒有,怎么可能有膽量邁步走向九死一生的戰場?
這天上午,一些妖族首領——數量不多,只有七八位——一塊來見錦簇,對他說:“我們回憶起吃飽的滋味,不想再讓孩子挨餓了,死亡將我們驅趕到這里,該是轉身跟它較量一番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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