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傳來妖族激動的嘶吼,那是幸存之后的宣泄,在道統弟子們聽來卻像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他們在撤退,耳朵卻無法聽而不聞。
沒人向同行的星落道士開口詢問,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十幾名星落道士同樣是一臉茫然。
注神道士們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要求退兵,他們這一次只是站得太高看得太遠,連只低他們一等的星落道士也跟不上。
道統的三路隊伍在數十里之外匯合,在這里得到了進一步的命令:繼續撤退,直到完全退出群妖之地。換言之,這次大張旗鼓的斬妖除魔行動結束了,至于理由,道士們得到的解釋是不要胡思亂想,返回各自的道統之后,會從宗師那里得說法。
這將是二十幾天之后的事情,道心最為堅固的人也感到一絲急躁。
沈昊是最為急躁的人之一,因為他關心慕行秋等人的命運,想知道好朋友到底有沒有變魔,還因為他是斬妖會的首領,許多人不敢向高等道士開口,卻都對他追問不休。
“你在戰場上說慕行秋沒有變魔,注神道士們是不是聽到了?”
“星落道士沒向你透漏一點口風嗎?”
“斬妖會到底還是不是獨立的?為什么咱們要聽從高等道士的命令退出群妖之地?”
沈昊一個也回答不了,他忍了三天,整整三天,然后他去見五行科首座申繼先,“我要見注神道士,我必須立刻得到一個解釋,否則的話我將下令斬妖會停止撤退。”
這是撤兵數日來的第一次休息,道統在一座剛被摧毀不久的妖族村莊里扎營,順便鏟除此地剩余的妖物。
申繼先獨自站在村外,似乎早就料到沈昊會來找他。神情比任何時候都要嚴厲,“斬妖會名義上退出了道統,可是你覺得有多少人會因為你的一句話而違背高等道士的命令?”
沈昊一下子想起了慕行秋的提醒,他說過斬妖會最大的問題是很難獲得真正的獨立,沈昊相信這個判斷,只是沒想到干涉會來得這么快、這么徹底。
“沒有多少人。”沈昊承認他對斬妖會成員的影響比不上道統,“可是即使只有我一個人,我也會停止前進,低等道士會跟你們走,但是他們心中的疑惑會更強烈。”
這簡直是在公開提出威脅。申繼先卻沒有惱怒,反而露出一絲微笑,“看來你是認真的,好吧,我會將你的要求傳遞給注神道士,或許你會比我先得到解釋。”
“謝謝。”沈昊有點不太好意思,申繼先身為首座,同樣也被瞞在鼓里,可沈昊沒有選擇。他根本無法聯系上宗師或其他注神道士,只能通過申繼先傳話。
注神道士對這次“威脅”的重視超出了沈昊的預料,當天夜里三更左右,他受到了召見。準確地說,這是一場夢。
道士很少做夢,沈昊當時正在自己的帳篷里靜坐存想,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這時走進來一名陌生的道士,沖他招手。沈昊起身跟上去,他知道這是一場夢。也知道這場夢受到別人的控制,卻一點也不感到驚恐,心里反而非常踏實。
帳篷外面跟真實的場景沒有多少區別,妖族的地洞都已經被封死,大批無用的器物堆在營地中間,被五行之火包裹,肆意地燃燒。
篝火附近站著一名道士,沈昊望去,認得是龐山宗師楊延年 招喚沈昊出帳的道士消失不見了。
沈昊急忙走過去,即使在夢里也感到一絲惶恐,畢竟不是每名道士都能得宗師的單獨召見,何況他還在首座面前說過一些大不恭敬的言辭。
沈昊剛要行禮,楊延年抬手阻止,然后指著前方不遠處的篝火,“五行之火能夠消滅妖物,還能除凈不潔之氣,可是十幾萬年了,不潔之氣仍然占據整個世界的大部分。”
“但是道統和人類擁有世界最好的一部分,即使是在邊疆,也有肥沃的土地和風調雨順的季節,不像群妖之地,常常數百里之內見不到一只活物。”
楊延年微笑,“可妖族就在這里生存,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壯大一次,給道統帶來大麻煩。”宗師收起微笑,正色道:“老祖峰被妖族攻破的時候,你就在現場,跟我說說龐山弟子都是怎么做的?”
沈昊稍稍一愣,沒想到宗師會問起幾年前的舊事,尋思片刻,“絕大多數弟子奮勇殺妖,與老祖峰共存亡,絕不向妖族低頭,少數弟子,包括我在內,跟隨禁秘科首座離開老祖峰,在斷流城避難。”
“殉難與撤離,你覺得哪種選擇更明智一些?”
“沒有所謂明智的選擇,如果所有人都在老祖峰殉難,祖師塔就會落入妖族之手,釀成一場大禍;如果所有人都撤離老祖峰,龐山就會被天下人恥笑,弟子們也會心生羞辱之感,保住祖師塔也就失去了意義。”
楊延年點點頭,顯然對沈昊的回答很滿意,“修行者有形有神,道統也一樣,祖師塔是龐山之形,弟子們的傳承與信念則是龐山之神,老祖峰倒掉的時候,有人保形,有人保神,都是正確的做法。”
沈昊開始明白宗師的意思了,“這次撤兵保的是形還是神?”
“神。”
沈昊又是一愣,因為在他看來,這次撤兵破壞的恰恰是道統弟子們的驕傲與信念。
“左流英是位了不起的道士。”楊延年輕嘆一聲,“但他的想法常常過于獨特。”
“我見識過,比如守衛老祖峰的弟子那么多,他偏偏只帶走一群吸氣道士,比如他去亂荊山解救前任宗師,卻差點開辟出一條虛空通道將魔族放進來。”
“嗯,是這樣,但那些做法還都在道統允許和接受的范圍內,可是自從確認自己遇上嘆息劫之后,左流英的想法就開始出格了。”
嘆息劫是所有道士早晚會經歷的一次道劫,道法無邊而人力有限,無休止的多年攀登之后,意志最強大最純粹的道士也會心生倦意,倦意日積月累,終會爆發出來,令道士再也無法提升境界,他可以繼續存想、繼續努力,可就是無法前進半步。
還從來沒有道士度過嘆息劫,左流英偏要試一試。
“左流英要利用慕行秋和那群魔侵道士度劫?”沈昊吃了一驚。
“比這還要獨特,以后你會知道的,關鍵是左流英說服了我們。”楊延年沒再說下去,而是凝視篝火,好像里面藏著重要的秘密。
沈昊等了一會,覺得這次談話沒有結束,于是小聲問:“左流英說服注神道士不殺慕行秋他們嗎?”
“如果再經歷一次老祖峰的危機,你選擇撤離還是殉難?”楊延年突然改變話題。
沈昊的思緒有點混亂,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撤離,我還選撤離。”
“為什么?”
“因為那是一次偷襲,妖族占據了天時地利,撤離之后才能重選對道統有利的戰場,而且——”沈昊知道在宗師面前沒必要隱瞞真實的觀點,也無法隱瞞,“我能理解撤離的重要與必要,不會陷入悔恨之中,我能反擊。”
楊延年又一次點頭,“魔族到來的時間很可能會比之前的任何預測都要早,對整個道統來說,這就是一次老祖峰危機。”
沈昊搖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宗師的意思是…一部分道士要在魔族到來之前撤離?誰撤離?撤到哪?”
“不是一部分,是所有道士,去哪我們自有安排。”
沈昊開始覺得這真的只是一場夢了,“可是魔族…還有整個世界的人類…”
“在老祖峰的時候難道你沒有過類似的想法嗎?與其讓道統忐忑不安地等待魔族,為什么不將這份忐忑留給魔族呢?人類總會復興的,十三萬年前,人類還只是一支不起眼的種族,現在卻占據著世界上最優良的一部分土地,數量百倍、千倍于妖族。再過十三萬年,人類只會比今天更加昌盛,因為當道統重返世間的時候,不會再讓魔種躲入虛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期望,而是一個正在形成的現實。”
沈昊的腦子更亂了,越發分不清這真是宗師入夢,還是自己的一種幻覺,他想自己需要一點時間理解宗師的計劃,于是轉而問起別的事情,“可這跟此次撤兵有什么關系呢?”
“左流英提醒我們,有人撤離這個世界,就總得有人為這個世界殉難,他愿意當殉難者,還保證慕行秋等人會跟隨他。他還有其它一些理由,但這條是最重要的。”
沈昊覺得自己像是被重重擊了一拳,頭暈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在顛倒搖晃,“為什么…為什么宗師愿意告訴我真相?”
“就像你說的,你能理解撤離的重要與必要,我們需要你說服低等道士,這一點對整個撤離計劃非常重要,不是現在就說服,是以后。”
楊延年抬起右手按在沈昊的肩膀上,夢中的他顯得加倍高大,像是成年人站在四五歲的小孩子面前,“你將前途無量。”
沈昊沒有掙脫宗師的手掌,他預感到夢境即將結束,因為宗師的相貌開始失真了,所以急忙提出最后一個問題,“小秋真的變魔了嗎?”
宗師回答了嗎?怎么回答的?沈昊完全沒有印象,他醒來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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