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山道士現在才找上門來,慕行秋覺得他們的反應實在太慢了,牙山應該早就發現琥珀道士被掏空的真相,遲遲沒有前來索要,大概是想給周千回一次機會,讓他盜走禿子。
最讓他疑惑的是左流英,這位禁秘科道士一會像是道統的叛逆者,一會又像是道統最堅定的維護者,慕行秋不敢對他做出任何判斷,突然想起蘭冰壺臨死前的那句提醒:
“他在十八歲的時候差一點入魔,他的父母為此而送掉性命,這是他的心劫,用念心幻術可以打敗他。”
慕行秋對這個“秘密”是存有疑問的,左流英十八歲的時候蘭冰壺已經被逐出龐山,她可沒說自己是怎么打探到此事的,沒準只是騙他冒險的詭計。
辛幼陶湊上前一步,“我們什么都沒說,我借口魔侵道士們心緒不穩,沒讓他們進入營地,他們也真就沒進來,但這事還是挺麻煩的。”
營里藏著太多的秘密,孟元侯的魂魄、周千回被俘、附著魔尊正法的草帽、死而復生的甘知泉、入魔的甘知味、數十名經受破芽之法的道士,每件事情在普通道士看來都極不正常。
“你做得對,不能讓他們進營,我這就去見他們——稍等一會。”
慕行秋轉身回到自己的帳篷里,召出霜魂劍和一柄九寸長的玉斧,施展了一道法術,對禿子說:“看住玉斧。別讓任何人靠近。”
“放心吧。”禿子立刻飛到玉斧旁邊,頭上的魔眼閃爍著紅光,露出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情。
慕行秋一直在等牙山道士上門。為此早就做好了準備,他將孟元侯的魂魄轉到了玉斧里——除了亂荊山道士孫玉露,不會有人想到他這名念心科弟子竟然學會了真正的燈燭科法術。
慕行秋沖禿子笑了笑,走出帳篷,辛幼陶還等在外面,其他道士也都從帳篷里走出來,遠遠地望著慕行秋。目光中有期望也有疑慮,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個群體對外來道士的恐懼甚至超出了對妖族的警惕。
慕行秋召出被銅印和閃電網束縛住的光球,遞給辛幼陶,“一刻鐘之后,收起銅印。將光球放出去。”
辛幼陶小心地托著兩枚銅印,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卻沒有多問,“一刻鐘,我記住了,還有什么交待的?”
還有一件事,由甘知泉執行更合適,但他現在狀態特殊,慕行秋不愿對他下達任何命令。于是對辛幼陶說:“放飛光球之后,將周千回也放了。”
“什么?放他自由?我跟他們說周千回在閉關修行,一旦放了他。咱們可就…”
“這個秘密是守不住的,冒一次險吧,還有,多找一些人送周千回出營。”
辛幼陶愣了一會,慢慢露出笑容,“真夠冒險的。好吧,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慕行秋交待完畢。邁步向營外走去,他已經看到三里以外的一小片帳篷,那里應該就是左流英和牙山道士的住處。
小青桃從人群中跑過來,“有五名牙山的魔侵道士…不太對勁兒,已經被關起來了,甘知泉正在勸說他們。”
慕行秋向四周掃視一遍,幾乎所有道士都顯出一絲恐慌,好像做了錯事的孩子突然發現父母就站在外面,隨時會推門而入將他抓個現形。
魔種已經被去除,道士之心的裂痕卻越來越明顯,魔侵道士們因此也越來越像普通的凡人,慨然赴死的堅定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各樣的猜疑。
“他們怎么了?”
“他們非要去向牙山道士謝罪,還說寧愿接受一切懲罰,哪怕因此被殺也行。”小青桃因為中了破芽之法而臉色蒼白,現在更顯衰弱了。
“他們被關在哪?”
小青桃指向那頂帳篷,然后忐忑不安地問:“咱們能逃過這一回嗎?”
“逃?”慕行秋笑著搖搖頭,抬高聲音對營地里所有的魔侵道士說:“別管外面來的人是誰,我要大家記住一點,你們為道統立過大功勞,就連進入群妖之地,躲在這片雪山里,都是在為道統著想。這是事實,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現在,我要去見客人,看看他們為大家帶來什么獎賞。”
很多人都笑了,雖然誰也沒將慕行秋的這句話當真,但他的從容鎮定還是感染了所有人,零星幾個人開始小聲談論慕行秋是不是早有準備。
小青桃的臉色緩和了許多,鄭重地點下頭,跑回關押牙山魔侵道士的帳篷。
慕行秋繼續前行,在人群中看到小蒿,沖她招招手,小蒿高興地跑過來,“跳蚤昨天就跑出去見左流英了,我拽都拽不住。”
“他們兩個認識得更早。”慕行秋說。
小蒿從懷里掏出幽寥,“哎呀,咱們認識得更晚,你肯定想跑吧,我要把你帶在身邊至少一百年,然后才解開你身上的逍遙索。”
幽寥的四條腿拼命掙扎,卻無法逃出女道士的手心。
魔侵道士們給營地加持了重重禁制,慕行秋走出去,再回頭看時,只見一片潔白的雪地,與四處毫無區別。只有某些指定的法器或者更強大的法術才能發現營地的所在,后者會破壞禁制,引起營內的警覺,慕行秋、周千回和左流英都有用來追蹤魔侵道士的銅印,這是他們能順利回來的原因。
牙山營地沒有施展任何法術,總共十七頂帳篷,意味著共有十七名道士——除非情況特殊,否則就連結緣的道士也不會共住一室,那會影響到個人的修行。
慕行秋和小蒿踩著不知多厚的積雪緩步前進。
第一名道士從帳篷里走出來。個子高高,相貌英俊,臉上帶著雅致的微笑。像是直接雕刻在臉上的面具。牙山道士申忌夷向慕行秋微點下頭,伸出手臂,示意兩人繼續往前走。
慕行秋點頭還禮,吞煙境界的申忌夷只是負責守門,說明牙山來了大人物。
牙山道士一個接一個地從帳篷里走出來,分列兩邊,犬牙交錯。不論高矮胖瘦,都顯得很客氣。卻沒有人開口說話,只是用同樣的伸手姿勢示意慕行秋和小蒿一直前行。
終于走到最里面的兩頂帳篷面前,慕行秋覺得自己像是深入了一只怪物的嘴里,兩邊的道士就是鋒利的牙齒。只要一合攏,就能將他咬成碎片。
兩名道士幾乎同時走出各自的帳篷。
一位是左流英,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任何表情,好像只是無意中闖入了別人的夢境,一切都與他無關。跳蚤隨后跟出來,對小蒿擠眉弄眼的招喚無動于衷,不肯離開左流英半步。
另一位是名又高又瘦的道士,表面上四十歲左右。身姿挺拔,膚色微黑,仿佛一尊沉甸甸的鐵鑄雕像。應該一下子就沉到雪地深處,可他卻偏偏連個腳印都沒留下。這是一名嚴肅的道士,就連臉上的微笑都顯得冷酷,像是在告誡對方:我笑可以,你最好不要笑。
慕行秋在十步之以停下,向兩人施以正式的道統之禮。“道士慕行秋,拜見牙山宗師。拜見左道士。”
小蒿跟著他一塊行禮,沒有開口。
高瘦道士正是牙山宗師申藏器,也是一位注神道士,慕行秋曾經遠遠見過他幾次,卻從來沒說過話,連目光交流都沒有過。
左流英依然不動聲色,申藏器卻上前一步,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一些,“慕行秋,你好啊,帶著這么多魔侵道士,壓力不小吧。”
“有勞宗師掛念,有道統賦予我的生殺之權,事情倒還輕松。”
“聽說你已經執行過一次。”
“來自召山的江引霞道士不幸入魔。”
“唉,這些人本來都應該是道統的精英,卻因為我們這些注神道士的判斷失誤而落入今天的這種境地,實在是令人惋惜,我們欠大家一次正式的道歉。”
“大家并無怨言,仍然一心只想斬妖除魔,希望能為道統再做些事情。”
申藏器慢慢收起笑容,嚴肅得比身后的雪山還要冷酷,“道士就是道士,是這個世界唯一可依賴的守護者。慕行秋,你知道我們此行…”
一直沒吱聲的左流英也上前一步,小蒿開口替他說道:“左流英說還是你們兩個來談吧,有些事情是慕行秋理解不了的。”
“當然。”申藏器客氣地點下頭,對左流英的說話方式不覺意外,雖然身為牙山宗師,他的境界比左流英還差著一些,“不過先讓我弄清一件事。慕行秋,你已不是龐山弟子,左流英也不是,你仍然愿意讓他替你做出一切決定嗎?”
慕行秋一怔,可沒人告訴他會有這種事,左流英甚至連個暗示也沒有,經過這么多事情,他對左流英的警惕早就比信任多。
慕行秋沉默了一會,他有一百個理由說“不愿意”,可他最后說出口的卻是:“嗯,我愿意讓左道士替我決定一切,只在今天,只關乎我、魔侵道士與牙山之間的事情。”
牙山宗師是不會顯露出心中任何想法的,可慕行秋還是隱隱感覺到,申藏器更希望與自己交談,這讓他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道士的實力差距不只體現在內丹和法術上,還有心境和掌握的道統規則與秘密,慕行秋清醒地認識到,無論他準備得多充分,跟一位注神境界的道士談判,都處在一個極不對等的地位,相較之下,信任左流英的風險反而更小一些。
申藏器退后一步,表示沒什么可說的了。
左流英卻又上前一步,伸出右手,小蒿說:“左流英讓你把霜魂劍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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