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三爺即將油盡燈枯,消息傳出,認識他的人都唏噓不已,但是真正感到悲傷的只有少數人,他們遠道而來,專門來探望他最后一眼。
大良沈休明和另外兩名野林鎮子弟慕飛黃、趙大易從斷流城特意趕到皇京,他們曾受過老兵的恩惠,在他的帶領下一路從龐山致用所逃到斷流城,成功避開了成群的妖兵。
禿子回來了,他原本跟著小蒿一塊去了亂荊山,為了替斬妖會拉攏更多的道士,他后來借助瞬息臺遍訪各家道統,到處跟人家吹噓小秋哥的厲害和斬妖會的美好未來,他是一顆很受歡迎的頭顱,雖然沒能真正說動多少人,但是每到一處,都能聚集不少聽眾。
楊清音、沈昊、小青桃也順便來為老兵送終,一個月將盡,他們是第一批從自家道統回到皇京的道士,而且做出了最后決定——三天之后,他們將正式退出龐山,參加目前只有慕行秋這一名成員的斬妖會。
在禿子看來,形勢一片大好,“八百道士沒問題,我覺得還能更多,大家都對小秋哥的故事可感興趣了…”
院子里零散地站立著十幾個人,全都神情肅穆,屋子里的老兵隨時都會咽下最后一口氣,他們也跟著屏息寧氣,禿子的興高采烈因此顯得頗為突兀,慕行秋不得不將他拽過來,示意他不要大聲說話。
但話題既然挑起來了,其他人也開始發表意見,只是不像禿子那么大聲,更沒有他的自信。
“從前喊得響亮,真到做決定的時候卻猶豫不決了。”楊清音壓低了聲音,流露出幾分氣惱,“而且全裝出高等道士的做派,死活不肯透露自己的決定。盡是‘我再想想’這類廢話。”
“至少有二十人肯定會趕來參加斬妖會。”沈昊的收獲比楊清音好一點,起碼得到了一些人的保證,但是數量不多。
“龐山才二十人,其他道統只會更少,加在一起不過一百多人。”楊清音沒法滿意,“這哪叫軍隊?分明是一伙無家可歸的逃難道士。”
小青桃笑出了聲,急忙捂住嘴,然后慢慢挪開手,“這二十人是肯定參加的,還有那些決定參加但是不公開透露的呢。人數會比預料得多。”
“二百人?三百人?”楊清音還是搖頭,“一個月前還有五百人呢,唉,原來道士也有言而無信的人。”
“心志堅定的一百人,比搖擺不定的五百人更有用。”慕行秋倒沒有太失望,是他堅持所有人都回自家道統一個月,重新感受修行的氣氛,然后再做決定,“而且做決定的機會不是只有這一次。只要咱們打幾場像樣的戰斗,以后會有更多人加入的。”
幾個人正在低聲交談,辛幼陶匆匆趕來,他的身體已經復原。接手的事務也多了起來。首席大符箓師半個月前去世,龍賓會內部的爭權奪熱變得激烈,辛幼陶有姐姐撐腰,但他畢竟只是七重冠符箓師。公主在皇京的地位遠遠沒有穩定下來,他自己也得努力。
慕行秋曾經跟辛幼陶一塊去拜訪過半死不活的首席大符箓師,發現他的意識已是一團混亂。再高深的法術也查不出被困在里面的可憐魂魄原本屬于誰。
辛幼陶是代表公主來的,所以他跟慕行秋等人簡單地打了個招呼,隨即進入潘三爺的房間,過了一會,小蒿從里面走出來,沒人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進去的,甚至沒人注意到她來這里,畢竟她跟潘三爺從前并不認識,只是在來皇京的路上見過面。
沈昊嘴角動了動,臉上似笑非笑,似乎在說這是一個古怪的小姑娘。
小青桃讀懂了沈昊的意思,“嘿,她可是斬妖會鐵桿成員呢,不止是她,亂荊山公開表態愿意加入斬妖會的人比龐山還多。”
這的確是一件惹人注意的事情,亂荊山似乎將慕行秋當成了自家弟子,對他的事業非常支持,一個月前在皇京的四五十名女道士,全都許諾會回來,據說她們還能帶來更多人。
小蒿悠哉地走過來,好像剛跟一位多年好友聊過天,“皇京這時候的天氣讓我想起了亂荊山,你們聞到了嗎?花香、樹香、草香,真是美好的一天。”
沈昊又做出一個夸張的表情,趁機將慕行秋拉到一邊,走向大良等三人。
五名野林鎮子弟,加上隨后飛來的禿子,一共六人,最初的十人已有四人不在,大家都不愿意想起或提及這件事。
是沈昊將大良、慕飛黃和趙大易帶過來的,一是為潘三爺送行,二是要商量一下事情。野林鎮失蹤的親人竟然有可能找到,這讓大家都興奮不已,沈昊尤其亢奮,在斬妖會的事務上,他完全聽從慕行秋,但是對于野林鎮,他覺得自己肩負的責任更多一些——如果沒有那么多意外的話,他很可能已經繼承父親的職務與產業,成為野林鎮的新主人。
六名兒時的伙伴站在一起,看上去卻一點也不像是同齡人,禿子永遠停在了十來歲,慕行秋與沈昊保持著二十歲的容貌,大良胖了不少、慕飛黃健壯、趙大易瘦高,都是正常的二十六七歲模樣,浸染俗世已久,沒能凝丹的三人修行已經退化。
“古神保佑,真能找回野林鎮嗎?”大良十分激動,“真想讓我爹娘看看他們的孫子。”
禿子躲在慕行秋身后,“小秋哥,到時候你得幫我解釋,別讓我爹娘揍我,他們總說我粗心大意,結果我把身子都弄丟了…”
這個“到時候”不知多久才能到,沈昊低聲問:“那個猛虎符師,叫高伏威的,提供什么消息了嗎?”
“他最重要的幾段記憶被法術去除了,我正在找施法的人。”慕行秋為這件事奔走多日,略有進展,但是還沒有找到真正的目標。
“猛虎符師真是猛虎嗎?”禿子對這件事更感興趣,而且已經打聽到不少消息,“聽說他是獸妖。從小被符箓師收養。”
“嗯,我親眼所見。”
大良等人都發出驚嘆,怎么也想不到龍賓會竟然會豢養獸妖,而且將他培養成為符箓師,沈昊輕輕拍手,將大家的注意力轉過來,“現在基本可以確定,讓野林鎮居民失蹤的根本不是魔種,而是龍賓會。沒有意外的話,咱們的親人肯定還在圣符皇朝境內。沒準就在皇京!所以我有一個建議,我和小秋早晚得去與妖族開戰,辛幼陶會幫助咱們從龍賓會內部收集信息,但是只有他一個人不夠,你們三個最好從此留在皇京,打聽一下哪有秘密關押奴隸的地方。”
慕飛黃和趙大易尚未成家,本來就是在替公主做事,很愿意留在皇京,立刻點頭同意了。大良在斷流城卻有不少的牽掛,“我的花圃…我的家…”
慕行秋說:“有他們兩人就夠了,讓大良留在斷流城,他的花圃日后會有大用。”
大良松了口氣。馬上又糊涂了,“花圃有什么用?你又不煉丹。”
“待會再說。”慕行秋心里已有一個計劃,從現在開始他就得考慮三年后如何償還道統債務,大良的花圃是他看中的材料收集地之一。
相隔數十步的屋內。一名老兵正在消耗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這本該是一個肅穆而悲傷的時刻,但是院子里的人從早晨站到了下午。關于老兵的回憶早已經談完,心里難免有些麻木,全都三五成群地閑聊,話題大都與皇京局勢有關,辛幼陶來了之后,才改為天氣。
辛幼陶站在房間門口,向慕行秋點點頭,表示時候到了,潘三爺想見他最后一面。
老兵的房間里紙符的灰燼隨處可見,散發著濃重的草藥味,他得到了最好的治療,但都沒有產生效果,他也不在意了,今天一大早就攆走了所有符醫,獨自等待死亡的降臨。
但他是凡人,面對死亡時做不到無動于衷,他的臉上流動著回光返照的紅光,兩只眼睛里裝著的不是智慧與坦然,而是狡黠與一絲瘋狂,看見慕行秋走過來,眼睛更亮了,“啊,道士,無所不能的道士,你能驅逐死亡嗎?它正在咬我的五臟六腑,聽,像老鼠一樣,咯吱咯吱,幫我把它們趕走,通通趕走…”
辛幼陶同情地嘆了口氣,低聲說:“他的頭腦已經不清楚了。”
這是慕行秋成為道士之后第一次接觸自然死亡的人,此時的潘三爺像一座老舊的房子,在風和日麗中自行坍塌,隱藏在里面的生物四處奔逃。
死亡也是一種情緒,慕行秋并未施展念心幻術,這股情緒自己撲了上來,仿佛溺水者拼命抓住一切可抓之物,帶著腐朽的酸臭氣息。
慕行秋掃了一眼,從床頭拿起那只三首神像,放在潘三爺眼前,“這才是你心中無所不能的神,向它祈禱、向它陳述你的愿望。”
看著制作粗糙的神像,老兵眼睛里的光芒漸漸消失,死亡氣息也回到主人的體內,他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臂,像是要祈禱,又像是要抓住什么。
老兵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
辛幼陶松了口氣,“死亡對一個人改變可真大,誰能想到平時謹小慎為的潘三爺,臨終的時候這么能折騰人?他還能認出你,也算是奇跡了,我站在他身邊半天,他都不知道我是誰,有一會還把我當成了我姐姐。唉…”
兩人將尸體擺正,慕行秋帶走了那只神像,然后一塊走出房間,剩下的事情就可以交給外面的仆人了。
院子里的人立刻明白了,全都停止閑聊,悲傷與肅穆重新降臨。
道士們的反應與凡人總有些不同,悲意不那么明顯,楊清音和小青桃盯著慕行秋與辛幼陶,好像兩人做錯了什么事,等他們走近,小蒿突然低聲問:“慕行秋,那天晚上你跟公主到底做什么了?老潘剛跟我開個頭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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