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寶貞變得蒼老了,頭發灰白,皺紋爬上了曾經精致絕倫的面孔,五年多時間,對她來說就像是二十年,腰身仍然挺直,卻已沒有了從前的威嚴…
許多道士不在乎容顏,允許自己慢慢變老,可不管發白如雪、皺紋叢生,他們的氣質不會變,舉手投足仍能顯出充沛的活力。楊寶貞不一樣,她就像是一名不肯服老的凡人,雖然還沒有徹底敗給歲月,卻已沒有轉敗為勝的可能。
慕行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楊寶貞的語氣還跟從前一樣冷漠,但目光渙散,顯然已不認識這名與申家仇怨頗深的吸氣小道士。
她走到慕行秋面前,上下打量兩眼,“坐在椅子上是教不出好弟子的。”
慕行秋好像又回到了養神峰,面對最嚴厲的都教,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楊寶貞又走到小蒿面前,“起來。”
小蒿很聽話,拍拍道袍上的塵土,“你會念心科鍛骨拳?你可不像道士啊。”
“鍛骨拳就一套,哪來的念心科鍛骨拳?而且念心科早就消亡了,道士連想都不該想起它。”
小蒿不解地撓撓頭,“讓我瞧瞧你的鍛骨拳。”
楊寶貞擺出架勢,幾招過后就已氣喘吁吁,只得住手,“真奇怪,鍛骨拳明明很容易的,我怎么…”
楊寶貞一臉的惶惑,似乎忘了身邊還有別人,嘴里低聲自語,順著甬路走開了。
“這個人挺有意思。”小蒿望著楊寶貞的背影,“亂荊山就沒有這樣的道士。她是怎么回事?被人奪走內丹了嗎?”
慕行秋點下頭,也望著楊寶貞離去的方向,奪丹是唯一的解釋了。
“你見著楊寶貞了。”
楊清音、沈昊和小青桃從另一個方向同時走來,臉上都沒有多少表情,他們已是餐霞道士,不會因為久別重逢就特別興奮。
“那是楊寶貞?”禿子一直在慕行秋身后玩自己的頭發。聽到楊寶貞的名字嚇了一跳,先向伙伴們露出笑臉,“老娘,你更威風啦,小青桃,你更好看啦,沈昊,你更…我馬上回來。”
禿子飛去追趕楊寶貞。
慕行秋向三人行禮,他心里是激動的,可對方一派餐霞道士的風度。他也不能表現得太幼稚。
沈昊正式地回禮,“我們昨天晚上聽說你回來,養神峰事情多,今天才騰出空來。”
“你們都是都教了,恭喜。”
“除了五行科,各科都缺人,我們也是勉為其難,龐山從前很少讓年輕的餐霞道士當都教的,你知道。當都教很影響修行。”沈昊盯著慕行秋看了一會,“聽說你還是吸氣七重,怎么回事?發生什么了?”
“消息傳得這么快?”慕行秋笑了笑,“我的問題就是什么也沒發生。我被困在吸氣境界了。”
沈昊還要說話,小青桃搶在他前面說:“修行這種事強求不得,多說無益,小秋哥好不容易回龐山。咱們找個地方坐會兒吧。”
禿子飛回來了,他沒找著楊寶貞,“她變化真大。肯定是子女不省心,我娘從前就總說養我一年她能老十歲。”
小蒿走過來,也用頗為正式的語氣說:“我叫段采蒿,是亂荊山弟子,也是龐山念心科弟子。”
三人從發髻的形狀就已認出她的身份,聽說她還是念心科弟子,都露出一絲意外。
對道士來說,這是一次十分正常的會面。
道士的房舍太狹窄,小青桃帶路,幾人去附近的飯廳,沒人邀請小蒿,她自覺地跟在最后面,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多余。
慕行秋看了一楊清音,心里覺得有些奇怪,除了向小蒿自報姓名,她一直沒有說話,顯得十分冷淡,她本來就與姑姑楊寶貞有三分相似,這時更像了。
飯廳里沒有人,五個人坐在長桌一角,禿子落在桌面上,好半天沒人說話,雖然五年多的時間對道士來說一點也不長,但他們的友情似乎發生了某種斷裂。
小蒿坐在慕行秋身邊,目光掃來掃去,“你們是在用法術悄悄說話嗎?”
“當然不是。”小青桃笑了,她的容貌沒多少變化,聲音卻不像從前那么甜軟,要不然真的很難擔任都教之職,“楊寶貞的自愿獻出內丹的。”
話題還是從楊寶貞開始。
楊寶貞在亂荊山放走了申庚,那時候她已經清醒,聽說兒子在養神峰的所作所為之后,非常清楚這是不赦之罪,與比武時誤傷弟子性命是兩回事,若被抓住,肯定會被關進洞。在道士的職責和兒子的性命兩者之間,星落道士楊寶貞最終還是選擇后者,催促他去逃亡,但是強行留下了養神峰。
楊寶貞自愿接受懲罰,雖然她是龐山緊缺的星落道士,可規矩不能在她這里破壞,她所表現出來的母子之情,已然破壞了道士之心的完整,于是她被奪丹。
失去內丹之后就與凡人無異,承受不住數百年的記憶,她選擇遺忘自己的十名子女、大部分法術和所有曾經認識的道士,成為在龐山臺院游蕩的普通老婦。
“我想這與她沒有斬斷凡緣有關。”沈昊說,楊寶貞與丈夫申準結凡緣之后就一直沒有斬斷,過后仍然達到了星落境界,這曾經是龐山道士熟知的著名故事,結果一人入魔,一人以情壞道,又一次驗證了修行的艱難,所謂另辟蹊徑最終還是死路一條。
沈昊打定主意要問個明白,“小秋,你沒有度情劫吧?”
慕行秋還處在震驚之中,他對楊寶貞向來沒有太好的印象,尤其是她放走了已經嗜殺成性的申庚,可她的遭遇還是令人唏噓,情與道的矛盾在這里變得不可調和。
“小秋?”沈昊抬高聲音。
“沒有,我沒有度情劫。”慕行秋回過神來,“但我也沒有升到餐霞境界,所以這對我沒有多大影響,我的念心幻術…”
“你不能總停在吸氣七重。”沈昊那雙細長的眼睛如今已沒有半點兇狂。流露出來的全是穩重與威嚴,在養神峰,他是最受敬重的都教,“和別人不一樣,你有這個實力,起碼應該達到星落,而不是在吸氣止步。”
修行是一項自愿的行為,道士們互相鼓勵并競爭,卻極少勸說,沈昊對慕行秋的境界如此關心。因此顯得極不尋常,甚至用友情也很難解釋。
“我會努力的。”慕行秋說,目光在三名舊友臉上掃來掃去,等他們說出真正的用意。
小蒿決定說出自己的看法,“吸氣境界就很好啊,有內丹,能施法,比凡人活得長一點,又不用像高等道士那么努力。我的目標就是吸氣三重,煉制自己的法器,能飛就行,不用太快。慢慢飛,還能觀看一路的風景。”
沈昊輕輕地哼了一聲,像小蒿這樣的弟子,他實在不愿意與之爭辯。
“你出去再練十遍鍛骨拳。”慕行秋說。
“可是我累了。我想休息,跟你們聊天挺有意思的。”小蒿既不是撒嬌,也不是耍賴。只是簡單地陳述一個事實,說完沖所有人都笑了一下。
“不行,拳法是念心幻術的根基,你要是受不了這種苦,就回亂荊山吧。”慕行秋自己從來沒叫過苦,對新弟子也不心軟。
小蒿與慕行秋對視了一會,似乎在試探他的底線,“好吧,現在你說的算。”
小蒿起身出廳,慕行秋對禿子說:“看著她,必須十遍。”
“是!”禿子喜歡這項任務,立刻飛了出去。
小青桃笑著說:“你這個小弟子可挺特別,申繼先居然允許你收下她,也挺奇怪。”
“龐山需要新弟子,還想討好任何一家道統。”沈昊接過話頭,隨后話鋒一轉,問道:“你還是守衛斷流城的慕行秋嗎?”
“你得把事情說清楚,我才能回答你。”慕行秋飛快地瞧了一楊清音,不明白她今天為何如此沉默。
“龐山不能再等,整個道統都不能再等了。”沈昊拍桌而起,他度過了情劫,擁有了道士之心,可這并不意味著他對任何事情都不在乎,無情無欲那是星落境界以上的高等道士才有的狀態,“妖族占領龐山祖地快要六年了,宗師和首座們還在討論個沒完,他們心中只想著如何應對魔種,不愿意在妖族身上浪費實力,好,那就讓咱們這些低級道士動手好了。斬妖除魔,他們除魔,咱們斬妖。”
沈昊義憤填膺,眼里露出一絲兇光,立刻沒有了穩重與威嚴。
慕行秋等了一會,問:“這是誰的主意?”
“我們幾個。”小青桃盡量緩和氣氛,“還有其他人,另外幾家道統也有我們的支持者,都是吞煙境界以下的道士,總數大概一百人。”
“如果可以公開振臂一呼的話,我相信加入的道士還會更多,會是現在的幾倍。”沈昊突然嘆了口氣,坐回凳子上,“本來你應該是我們的領袖,可你竟然沒到餐霞境界…但也沒關系,你在斷流城做過的事情大家都還記得…”
“是嗎?”慕行秋剛回龐山的時候甚至沒人認識他,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低等道士們眾望所歸的領袖。
“新道士連老祖峰都沒聽說過,當然也不知道你的事跡,可是當初參加斷流城之戰的幾個人還記得你,他們回到自家道統之后也沒有忘記,就是靠著你名字,我們才能聚集起一百余名低等道士。怎么樣,加入嗎?只要能湊齊五百名道士,最好是八百名,哪怕沒有星落道士參加,咱們也能一舉消滅妖軍,奪回龐山祖地,甚至攻入舍身國和群妖之地,在魔種到來之前,一勞永逸地解決妖族的威脅。”
沈昊滿懷期待,小青桃雙眼閃亮,慕行秋卻看向楊清音,“你怎么一直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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