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七衛想起那個夜晚,他站在野林鎮外面的一座茅草屋面前,月色清爽,心中隱隱生起一絲悲涼,即使對于無欲無求的道統隱士來說,風如晦的住處也太簡陋了些。
他以宗師的身份說:“注定的事情為什么還要干涉它?你知道咱們的規矩。”
曾經艷驚天下的美女,如今矮矮胖胖的風如晦,露出已將一切遺忘的笑容,“嚴格來說,我什么也沒做,這兩個孩子是自己跑出野林鎮的,這不算破壞規矩吧?”
寧七衛退卻了,從那時起他就明白自己心里還有一個結,因為他知道風如晦其實破壞規矩了,而他卻不肯當面拆穿。
院子里的孤燈能夠防止邪祟靠近,可是托起孤燈的柱子里面還藏著一根招魂無形燭,身為注神道士,他怎么可能看不到?
寧七衛審視內心,他早已度過情劫,不管是對美貌的風如晦,還是矮胖的風婆婆,都沒有任何情意,他的心結是一點愧疚。
幾十年前,寧七衛本來是要與她一塊度情劫的,卻因為前代宗師的一番話而改變主意,“左流英不適合當宗師,真幻會把他毀了,絕不能讓他連累龐山。雖然你只是吞煙境界,但你年輕、有天分,修行也比一般道士刻苦,已經積累了足夠多的潛力,只差一道情劫未度。你還有希望超過左流英,起碼接近他,在我死之前,我希望看到你成為注神道士。”
就這樣,寧七衛決定度情劫,可另一方的風如晦還沒有準備好,思忖再三,尤其是看到前代宗師出現明顯的衰滅跡象之后,他決定提前度劫。
他是道士,絕不會偷偷摸摸地度劫。道士之心容不下那種無恥行徑,他馬上向風如晦說清了自己困境,坦承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在我肩上是整個龐山,必須是我承擔這個重任,而不能是左流英,他隨時都可能入魔。十天之后的子夜,就是度劫時刻。”
跟大多數結凡緣的道士一樣,兩人在道統之外另有一個家,每年相聚一個月。
風如晦露出足以讓九大道統一多半道士神魂顛倒的微笑。“我也是道士,我明白你必須這么做,不要擔心我,我自有辦法過這一關。”
這句話蘊含的絕望與憤恨,寧七衛很久以后才看清楚,或許他當時就已心知肚明,只是為了順利度劫,假裝視而不見。
十天后他度劫了,順利升到星落境界。然后創造了一個不小的奇跡,只用了不到三年時間就成為注神道士,在此期間,他得到了前代宗師的全力幫助。丹藥、法器隨他使用,有整整一年時間,他坐在祖師塔內部一步不出,享受到令全體龐山弟子艷羨不已的待遇。
前代宗師寂滅之前對他說:“我選擇了十名弟子。你是修行境界最低的一個,可是誰能想到呢,居然是你最先到達注神境界。雖然你比左流英還差一點,但是已經足夠與他競爭宗師之位了。”
寧七衛這時才知道,龐山的重任并不一定非得落在自己肩上,他只是十枚種子之一。
但他還是成功了,不僅在修行的道路上擊敗了其他九位前行者,也在宗師選舉時勝過了龐山最強的道士左流英。后一場勝利沒有想象中困難,左流英因為真幻被擄一事主動退出宗師之選。
愧疚感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產生的,寧七衛以極快的速度達到注神二重,但在之后的幾十年卻寸步未進,對高等道士來說,這不算稀奇,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修行停止了,他遇到了嘆息劫幾年的突飛猛進已經耗盡了他的一切潛力與修行熱情。
他打聽到風如晦的情況,驚詫發現她當年根本沒有與他一同度劫,而是以吞煙道士的身份充當行者。
行者是隱士的前一步,只有在凡世行走一段時間,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施展法術的道士,才有資格立誓成為隱士,這段時間有長有短,最短十年,風如晦一走卻是三十幾年。
絕大部分隱士都是壽命幾百歲的高等道士,修行無法前進,且凡心末了,他們離開道統,過普通人的生活,從此不能在凡世隨意施法,但是遇到危機的時候會得到道統的幫助。風如晦才一百余歲,做出這樣的選擇實在出人意料。
她的足跡遍布天下,開始二十年,總是忍不住在某個時候施法,到了最后十年,她居住在西介國野林鎮,從未施法,眼看再過不久就能成為隱士,她卻在自己的院子里暗藏了一截招魂無形燭。
因為那一點愧疚,宗師寧七衛決定順其自然,風如晦是亂荊山道士,她在正式成為隱士之前要接受嚴格的控心術檢查,施法一事自會暴露,他用不著多管閑事。
他想不到招魂魄無形燭帶走的是一只神魂。
小秋和芳芳第一次投宿時,風如晦就已達成目的,并以魔種入侵為借口,迅速離去。
兩天之后,寧七衛發現野林鎮少年突然出現道根,其中的小女孩甚至是罕見的靈骨道根,他吃了一驚,以為這就是風如晦藏燭的目的,既然她沒有成功,他也不打算追究。
又是幾年過去,寧七衛再沒有風如晦的消息,只知道她最終還是放棄了當隱士,重新回山修行。
妖族醞釀巨大的陰謀,九位宗師齊聚亂荊山,寧七衛再次見到風如晦,愕然發現她已是星落道士。
“我度劫了,比你晚了四十多年。”她恢復了舊日的美貌,沒有半點變化,連微笑也與從前一模一樣,“現在我可以坦白地說了,你曾經是我最恨的人,你讓我在九大道統無地自容。”
“你為什么…不選擇跟我一同度劫?”
“因為我沒有選擇,當初你愛上我是一道法術,我愛上你卻是真心實意,怎么選擇?四十多年,我帶著對你的記憶度過凡人的一生,現在,你已經死了。”
“很高興聽到我的死訊。”
“死而后生。這是道士的宿命。來,讓我解除你的嘆息劫。”
寧七衛微微一驚,即使是在龐山內部,也沒有幾名道士知曉他遇到嘆息劫,修行停滯多年,風如晦是從哪里知道的?
風如晦沒有解釋,她展示了自己的實力,徹底征服了寧七衛,“神魂與司命鼎,并非只能用來攻擊和控制。還能用來促進修行。司命鼎,亂荊山的鎮山之寶,十三萬多年的積攢,里面的魂魄多以億計,只需要動用其中的一丁點,就足以釋放出強大的力量,甚至能推著你在修行路上再前進一段,這是任何靈丹妙藥都做不到的。有意思的是,前幾代宗師境界高深。基本用不著司命鼎,后代宗師的境界越來越低,只能催動司命鼎的一小部分力量,魂魄基本都留住了。留給了我,神魂的掌握者。神魂不受境界影響,它能催動鼎內所有力量。”
九大道統的鎮山之寶個個都具有近乎無窮無盡的法力,可是服日芒道士多年未出。已經沒有道士能夠激發法器里面的全部力量,風如晦的確可以傲視道統。
寧七衛馬上想到司命鼎的更多用途,“這是迎戰魔族的有用力武器。我們可以精選一批道士,以司命鼎提升他們的境界,只要有足夠的服日芒、服月芒道士,擊敗魔族不在話下。”
聽到寧七衛興奮地說起“我們”,風如晦知道自己成功了。
在碧林的幽綠世界里,寧七衛向左流英講述了一切,自己的愧疚、前代宗師的囑托、風如晦的話等等,什么都沒有遺漏。
空中與地面上盡是龐山弟子,大部分都跟楊寶貞一樣神情呆滯,與他們對峙的是另一伙龐山弟子,人數極少,楊清音望著親生父母,發現他們根本不認得自己。
“你是龐山最有希望達到服月芒甚至服日芒境界的道士,有司命鼎和神魂的幫助,你會更快達成目標,加入吧,左流英,龐山只是虛名,沒有就沒有了,你會變得更強。”寧七衛說話井井有條,的確沒有被控制的跡象。
“你就是這么勸說其他宗師的?”左流英極少說話,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每位宗師的想法都不一樣,所以勸說的話也不盡相同,亂荊山宗師通情達理,很容易說服,望山祖師卻十分固執,他太老了,對升到服日芒境界不感興趣,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保住望山。其他宗師我只是透露了一點口風,還沒有來得及勸說,大家就因為妖族的入侵離開了亂荊山,等到除滅海妖與北妖之后,我會一家一家地拜訪。”
楊清音一直聽在耳中,這時忍不住了,扭頭大聲說:“我們孤守斷流城的時候你怎么不來勸說?是想左流英死了,你好名正言順拿走祖師塔吧?”
“可你們沒死,不僅打敗了妖兵,還來到亂荊山,所以我覺得你們是有用的,對抗未來的魔族,正需要你們這樣的道士。”
“決定誰有用、沒用的人就是你和風如晦?”左流英問。
“先加入的人自然有權決定后來者,等你們成為亂荊山道士之后,也有這樣的權力。”
左流英微微仰頭,似乎在認真考慮寧七衛的建議。
“首座,你可別上當,宗師沒被控制,他這是入魔了。”楊清音大聲喊道,“他居然讓風如晦控制了龐山道士!”
寧七衛望了一眼那些神情呆滯的五行科道士,“這是權宜之計,等他們感受到司命鼎的更多好處…左流英,你在做什么?”
左流英的目光回到宗師身上,“我剛剛向亂荊山宗師發了一招,很遺憾,想必現在的她對你們來說已是無用之人。”
寧七衛輕笑一聲,心中略感后悔,“風如晦總是對的,我不該在你身上浪費時間。”
兩人同時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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