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音沒有隱藏行跡,這里雖然不歸道統所有,仍是龐山的一部分,離她從小生活的老祖峰不過數十里,比致用所還要近些,對一名吸氣三重的道士來說不過是咫尺之遙。
道門子弟對凡人懷有古怪的想法,既覺得他們與自己一樣是人類,又打心眼里蔑視他們不到百年的壽命與短淺見識,楊清音當然無法擺脫這樣的思維,她站在山腳,看著上百人組成的隊伍蜿蜒前進,陡生一種隱形不現的陌生感。
隊伍中男女老少都有,每人手里都握著一尊三首神像,以一種晃晃悠悠的古怪姿勢行進,五步一停,齊聲喊“雷”,開始顯得很可笑,慢慢地多了些莊重。
隊伍中間的一名老婦掏出一尊神像,相隔十幾步就遞向楊清音。
“你是梅傳安的母親嗎?”她問,拿出神像晃了晃,表示自己也有。
老婦搖頭未做回答,收起神像,腳步停頓喊了一聲“雷”。
隊伍像一只巨大的蜈蚣爬上半山腰,殿后的矮胖老婦人走路姿勢比較正常,停在楊清音面前,“我是梅傳安的母親。”
“我是慕行秋的…朋友,他有事來不了,我替他來看召神儀式。”
“我希望他能來,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不過——歡迎,你姓申還是姓楊?”
梅傳安入魔的時候,楊清音才幾歲,知道有這件事,卻從來沒見過他,“我姓楊,叫楊清音,你對老祖峰還真是了解。”
只有鏡湖村的凡人才能一眼認出龐山道門子弟的特點,梅婆婆伸出一只手,示意楊清音跟她一塊走,“雖然我從來沒上去過,但是我兒子每次下山都會對我說許多山上的事情…他二十八歲就達到了星落境界。”
“我聽說過他。九大道統三百年來最年輕的星落道士,只比左流英差一點。”楊清音笑了幾聲,“我這輩子可能都達不到這個境界。”
“唉,我寧愿他連道根都沒有。就在村子里種地、取妻、生子。”
楊清音不知道怎么跟一名年老的凡人交談,在龐山,一個人的年齡與相貌無關,一百多歲的申尚仍然跟孩子一樣,須發皆白的首座心也不會老,道士們極少后悔,這是意志軟弱的表現,會耽誤修行,即使做錯了事,他們也不會生出重來一遍的希望。而是要努力斬斷糾葛繼續前進。
“最聰明的人愿意走最險的路,別人看不穿,他自得其樂。”
楊清音只是一句敷衍,類似的話她從小就聽過無數,梅婆婆卻被深深打動了。臉上露出奇異的神采,緊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你說得沒錯,我兒是最聰明的人,鏡湖村都是平庸之輩,龐山道統也沒有幾個目光銳利之人,他們都沒看清真相。我兒沒有入魔,他是預言者,他提前十幾年看到了今天的事情。”
楊清音開始感到不自在,終于明白慕行秋那個混蛋小子為什么不肯來見梅婆婆,老婦人固執己見,已經聽不進別人的話。甚至將所有語言都當成贊同自己的意見。如果這是一名修行者,這就是確定無疑的入魔跡象。
凡人不會入魔,或者說入魔也沒有意義,魔種看不上軟弱的普通人類,像禿子那樣的巧合絕無僅有。
“今天的召神儀式會召出什么嗎?”楊清音改變話題。
“古神會賜予何物誰也無法提前預知。但我將真心禱告,乞求一件強大的護身之物,希望楊道士能代我將它轉交給慕道士,他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也是少數明白我兒偉大之處的人。”
楊清音微微皺起眉頭,覺得老婦人真是不可救藥了,“慕道士”拒絕邀請,她竟然還看不明白對方的真實感受。
山不是很高,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山頂卻是光禿禿的,百余人的隊伍自動圍成一圈,沒有點火,所有人都抬頭望著又圓又大的月亮,原地晃來晃去,仍然每隔一會就齊聲大叫“雷”。
“道士們從不參與這種事,可是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站在中間,略微感受一下古神的力量。”梅婆婆指著光禿禿山頂的中間,那里立著一塊三尺多高的石頭,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閃光。
楊清音就是來看怪人怪事的,梅婆婆的確可以稱得上怪人,召神儀式的怪事還沒有發生,她當然不會拒絕,“好啊,我愿意站在中間。”她是吸氣三重的道士,對凡人的手段毫無畏懼,“不過我要是嚇著古神,你們可別生氣。”
梅婆婆笑著說:“不會,絕不會。”
她沒有說明白是古神不會受驚嚇,還是他們不會生氣。
楊清音走到山頂石頭旁邊,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坐下為好,取出一枚簪子咬在嘴里,隨手將長發挽起,插上簪子,成為一名標準的龐山道士。
梅婆婆站在人墻中間,她有自己的位置,而且非常重要,雙手握住神像,高高舉過頭頂,所有人得到暗示,停止搖晃,也不再出聲,目光由空中的圓月轉到中間的女道士身上。
楊清音又一次感到不自在,但她不會害怕,更不會逃之夭夭,昂著頭,左手藏在袖子,握住盜明珠,如果只是好玩就算了,所謂古神要是敢動真格的,她也不懼。
山頂沉寂了一會,楊清音正感無聊,梅婆婆開口唱起來。
這是一曲古怪的歌,每個字都拖長聲音,咿咿啞啞的像是經久不衰的哨聲,楊清音一個字也聽不懂,但她覺得很有意思。
慢慢地,其他人跟著唱起來,楊清音沉浸其中,漸漸感到一股悲傷之情油然而生,這大概是一首生者悼念死者的歌曲,凡人對死亡的理解與道士不同,他們存有更多的幻想,以為人死之后魂魄仍能長存,能感受到親人的召喚,不知道魂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會徹底消散,不留一點痕跡。
可她還是感到悲傷,好像有一個她所深愛的人再也不會出現。道士也有喜怒哀樂。但修行就是要擺脫這些情緒的干擾與束縛,楊清音知道自己不該在悲傷中迷失,卻又舍不得就此擺脫。
悲傷也有它迷人的一面,有時候甚至比喜悅的力量更加強大。沒人能連續幾天、幾年保持笑容,卻有許多人沉迷于悲傷不可自拔,即使這股悲傷毫無來由,他也愿意留在里面,享受那種不停下墜的飄浮感。
楊清音的情況沒有那么嚴重,作為一名道士,她的腦子里總能維持一線清明,監督自己的墜落速度,在危險真正到來之前將本人拽上去。
不知過了多久,楊清音從悲傷情緒中掙脫出來。撇撇嘴,覺得古神還真有一點本事。
周圍的凡人仍在悠緩地歌唱,他們無法輕易擺脫悲傷,也不想擺脫,于是有人淚流滿面。有人渾身顫抖,即使是十來歲的孩子也有隱藏的傷心之事,此時此刻全都涌上心頭,令他不能自已。
只有梅婆婆一個人在微笑,她瞇著眼睛,仿佛身處幻境當中,雙手堅定地握著神像。悲傷似乎讓它很滿意,三顆腦袋隱約也在笑,就連骷髏與雷字符臉也在用奇特的方式露出笑容。
這樣的場景過于詭異了,楊清音生出警惕,左手心里的盜明珠慢慢旋轉,她知道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旁門法術。但是沒有一種能與道統十八科比肩,就算是只有一名弟子的念心科,也比這些奇術要厲害得多。
她不會傷害山頂的凡人,但是如有必要的話,得讓他們知道所謂古神只是騙人的把戲。楊清音不太情愿地承認。辛幼陶之前的不屑態度是正確的。
盜明珠突然變得熾熱。
這顆珠子并非主法器,而是與燈、鏡、鈴一樣的護身法器,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變熱。
楊清音回過頭,看到一隊狼正在上山,領頭的是一只獨眼黑狼,慕行秋說過這不是妖王,但是的確很像。
這隊狼步履輕緩,一點也不像是要發起進攻,它們好像對圍成圈的人類根本就不感興趣。
楊清音的目光比小秋更準一些,她從獨眼黑狼身上看到確鑿無疑的妖氣,就是這股妖氣引起了盜明珠的警覺,但是只有淡淡一絲,唯一的作用似乎就是讓它的體型更大一些。
群狼向兩邊分散,每個人身邊都蹲著一匹,獨眼黑狼選擇的是梅婆婆。
百余人,百余狼,不多不少。狼不叫,人不驚,相安無事。
即使是喜歡怪人怪事的楊清音,也覺得這樣的場景令人不安,邁步向梅婆婆走去,與她腳邊的黑狼對視。
相隔十余步,楊清音突然亮出盜明珠,她要看看這只狼到底有無隱藏的力量。
扇形的光芒停在黑狼身前數寸,再也前進不得。
黑狼向前邁出一步,居然將光芒逼退,然后開口說話了,這絕是只有一絲妖氣的動物所能具備的能力,“為什么是你?”它說,聲音顯得失望而憤怒,“你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遺憾。”楊清音正想發招,一道人影從山下躥上來,大聲喊道:“它們要救走妖王!”
小秋終于趕到,止步站在梅婆婆身后,看著人與狼共同組成的圈子。
黑狼轉身,突然直立起來,就在兩名龐山道士的注視下變成了一名長發男子,身上沒有一絲衣物,他卻毫無羞愧,目光盯著來者,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妖王是我的孿生哥哥,他落入龐山道士之手是妖族不可挽回的損失,可我不是來救他的,一只普通的狼不值得我搭救。我為你而來,慕行秋,魔族的使者,我為你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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