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神峰都教孟元侯不僅相貌獨特——毀了半邊臉卻從不加以掩飾——對如何訓練新弟子也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因此,入住館舍的第一天凌晨,他就將所有孩子都叫到庭院里。
幾十名年齡不同的孩子哈欠連天地走出房間,一看到那張猙獰的面孔,立刻變得清醒,乖乖走過去,互相謙讓,誰也不想站在最前面。
張靈生現在是孟元侯的副手,恭敬但是冷漠地站在邊上,偶爾幫助安排孩子們的位置,從不接近野林鎮的幾名少年。
天還沒有完全亮,孟元侯招招手,示意孩子們靠得更近些,然后從地上揀起一根比他稍高一點的棍棒,這樣的棍棒還有許多,全都堆在他的腳邊。
“昨天你們當中有些人打了一架。”孟元侯右手握持棍棒,雙腿微微分開,兩腳外撇成八字形,個頭雖矮,渾身上下卻充滿了勁力,若不是那身藍衣,他看上去不似修道之士,倒像是城里的武功教頭,“可惜我沒親眼看到,今天就讓你們打個夠。”
孩子們面面相覷,不明白孟都教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話。
“有問題現在就問,待會就只能動手不準動嘴。”孟元侯突然嚴厲起來,將兩名八九歲的孩子嚇得一哆嗦。
“真打嗎?”有人小聲問。
“當然真打,難道我是來看花拳繡腿的嗎?打,使勁打,不顧一切地打,頭破血流最好,只要不死人——我想你們也沒有這個本事。”
總共五六十名孩子,聽到都教的訓導全都嚇壞了,互相交頭接耳,許多人摸著自己的腦袋,不想讓它受到傷害。
“有話就大聲說出來!”孟元侯本人的聲音倒是足夠大了,震得滿院人耳朵里嗡嗡直響。
“我們是來修道的,為什么要學打架?”辛幼陶站出來了,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得到這位都教的歡心,莫不如借此機會重塑在館舍中的首領地位。
他的質問得到許多孩子的贊同,在他們的想象中,修道應該是安靜、沉穩、無欲無求,而不是像凡夫俗子那樣打打殺殺,昨天館舍里剛剛打過一次群架,可就算是當時的參與者,也不認為那樣的場景符合修道規則。
“既然修道,早晚有一天會面對妖魔,到時你怎么應對?”
“我用法術。”辛幼陶抬起右手,虛握成拳,好像握著別人看不見的法術,“幾招出去就能斬妖除魔,射它十幾個窟窿。”
孟元侯點頭,突然發招,空閑的左手如閃電般探出,牢牢抓住辛幼陶的手腕,“妖魔這樣抓住你,你還能施展法術嗎?”
辛幼陶掙扎了兩下,笑了一聲,“真到危險的時候,我不會讓妖魔抓住我的手腕,我會先施展法術。”
孟元侯松手,“沒錯,你想先下手為強,妖魔也是這么想的,它們不會像我現在這樣站在你面前等你出招,而是隱藏起來,趁人不備發起突襲。”
說到“突襲”二字,孟元侯身形微晃,院子里所有孩子同時覺得有東西貼身閃過,忽然有人叫出聲來,大家這才發現自己肩上多了一個紅點。
紅點很快消失,未留任何痕跡。
“許多妖魔都能做到這一點,假設你們全都修道有成,學會了威力巨大的五行法術,碰到這樣的妖魔還有機會施展呢?”
孩子們不語,小秋其實贊同孟元侯的說法,但他親眼見過除妖的場景,想法也更多些,“道士有法器,可以提前發現妖魔。”
“法器是所有道士的必備之物,它們能助你提前發現大部分危險,可是——”孟元侯加重語氣,“法器不會時時刻刻生效,妖魔也不全都是顯而易見,有一些隱藏極深,甚至跟你我沒有區別,法器也辨不清真相。總有那么一刻,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這一刻早晚會到,你們會遇到意想不到的偷襲,到時候最厲害的法術也來不及救你,你必須依靠靈活的身體才能逃過一劫。修道先要煉形,形不能長存,卻是道火寄居之所,形愈固火愈旺,形愈動命愈久。”
孟元侯看著這群聽得半知半解的孩子,停頓片刻,大聲道:“還等什么?來領棍棒,兩人一組,開打!”
孩子們一擁而上,搶到棍棒之后開始尋找伙伴,那些年紀最小身體最弱的孩子從來沒這么受到過歡迎,為了爭搶他們險些提前引發爭斗。
一陣混亂之后,孩子們終于分組站好。
小秋跟二良沈休唯一組,緊握棍棒,都對接下來的打斗充滿期待。
“我不可會讓著你。”沈休唯小聲說,臉上卻掛著笑容。
孟元侯四處走動,調整不合適的分組,來到小秋面前,搖搖頭,“你們兩個不行,打得不會認真,換一下,你跟他一組。”
小秋站到辛幼陶對面。
辛幼陶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沉,光憑體力與棍棒,他一點獲勝把握也沒有。
孟元侯剛要抬手宣布開始,辛幼陶急忙開口,“孟都教,所有人都得練這個嗎?我沒想當五行法師去斬妖除魔,我想…我想當戒律師。”
“你就算想當煉丹師,也一樣得學。”
“再等等,你不教我們幾招嗎?就這么隨便亂打?”
“亂中求勝,這是鍛煉形體的最佳方式,等你們能夠隨時做出本能反應的時候,才有資格學習所謂的招式。開始!”
沈昊的目光一直盯著辛幼陶,孟元侯宣布開始他才回收目光,第一個發出吶喊,惡狠狠地沖向對面的孩子,嚇得對方拔腿就跑。
這的確是一場混戰,沒一會就已經分不清誰跟誰是一組,有人叫,有人哭,棍棒散落一地,張靈生站在屋檐下面,遠離危險,暗中慶幸自己當年沒碰上孟元侯當都教。
孟元侯毫不在意,速度極快地在院中行走,將四處逃躥的孩子拎回原處,揀起棍棒塞到手中,大聲鼓勵,厲聲斥責,非得讓所有人都將棍棒掄起來不可,就連女孩子也不例外。
每個人身上都藏著野性,尤其是孩子,當逃跑之路被堵,當身上接連被棍棒擊中時,他們的野性迸發了,最小的孩子也一邊號啕大哭,一邊舉棍追打對手。
但他們最恨的人還是半邊臉孔的孟元侯,找準一切機會將手中棍棒有意無意地向他掃過去。
孟元侯一點也不在意,反而贊揚那些差點打中他的人。
半個時辰之后,孟元侯開口叫停,繼續在庭院中行走,分開那些已經打紅眼的孩子,“不錯,今天就到這里,明天繼續,待會都去向張靈生領取療傷藥。”
這一番打斗早令孩子們筋疲力盡,許多人甚至沒感覺到身上的疼痛,聽到療傷藥才猛然發現身上到處都是青腫,骨頭似乎也斷了幾根,他們都死死盯著將自己打傷的人,尋思著自己剛才失誤在哪里,待會怎么報仇。
孟元侯對館舍里充斥的仇恨氣氛甚感滿意,“記住我的規矩,我讓你們打,就給我使出全力,我沒開口,誰也不準動手,要是讓我發現有人私自打架,當天就扔出鏡湖村,有一個扔一個,哪怕今年龐山道統收不到弟子,哪怕宗師親自求情,我也絕不允許被扔出去的人再回來,明白嗎?”
“明——白!”孩子們齊聲應答,他們痛恨這位都教的同時,也對他怕到了骨子里。
辛幼陶打心眼里贊同這項規定,偷偷地向沈昊望了一眼,然后哎呦叫了一聲痛,小秋出手也挺狠,頭上鼓起的大包疼得厲害。
龐山是修道仙山,擁有無數靈丹妙藥,治療普通皮外傷輕而易舉,張靈生分發的療傷藥見效極快,早飯時,孩子們身上已經見不到傷痕,反而胃口大開,吃光了所有飯菜,幾名村婦手忙腳亂,只能向每個過來盛第二、第三碗飯的孩子承諾,午飯和晚飯會加量,她們判定,至少得比往常翻倍才行。
疼痛消失,肚皮半飽,館舍里的仇恨氣氛消失了,剛才還怒目互視的孩子們,興致勃勃地談論早晨的打斗,熱情地向對手發出次日再戰的邀請,連帶著對孟都教的怨氣也少了許多。
孟元侯徹底扭轉了孩子對修道的古板印象,他不僅要求所有人打斗,還取消不準出館舍的禁令,“去跑、去玩、去爬樹、去游泳,窩在屋子里做什么?只要別影響到村民,上天我也不管。看到東北方的老祖峰了嗎?誰能爬上去,我親自去把你接下來,還會獎勵你一顆百潤丹。”
百潤丹是對修道生涯極有助益的妙藥,比五節青木香膏還要珍貴,連張靈生都對它產生了興趣。
人人都想要百潤丹,可是沒人能爬上老祖峰,環繞山體的石階少說也有上萬級,還沒攀行到三分之一高度,所有人就都退卻了,那些走得最遠的孩子下山之后信誓旦旦地說自己遇到了巨大的無形阻力,根本邁不動腳。
“孟都教就是逗咱們玩的。”
只有少數人還在堅持每天爬山,野林鎮的少年是其中的主力,小秋和沈昊通常爬得最高,每天都能多走出幾級臺階,可是抬頭望去,峰頂仍然遙不可見。
“我一定能爬上去。”小秋不服氣,他們正處于山風微弱的那一邊,面前仍然阻力重重,雙腳如有千斤重,“我不用別人帶著我飛來飛去,我要自己上去。”
沈昊已經癱倒在地,“還能得到百潤丹,聽說有它相助,幾乎一定能凝氣成丹。”
小秋曾經有過一枚內丹,那是五行法師李越池寄存在他體內的,在魔種侵襲的時候,內丹飛速旋轉,小秋現在還記得那種感覺,“野林鎮所有人都會擁有內丹。”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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