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玄之又玄、難以言喻的微妙感應,他絲毫沒瞧見對方動作,但卻偏偏知道地再清楚不過。
這一剎那,徐子陵得心神已經進入能反映天上明月,古井不波的玄妙境界中。這尚是他修煉《長生訣》以來,頭一遭經歷。
非但是徐子陵,寇仲同樣生出感應。
徐子陵不僅感覺有人正往自己肩上拍來,更感覺到對方并非要痛下殺手,此處高手如云,說之是龍潭虎穴也不為過,不宜聲張,是以他并未作出任何過激反應。
手掌拍上肩頭,溫潤柔軟,宛若一塊打磨良好的上等羊脂玉。
兩人同時轉過身,瞧見來人,立即嚇得魂飛魄散,原來這玉手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扮作俏書生的東溟公主單琬晶,一個他們目下最不想遇上的人。
單婉晶身旁,還有東溟派的年輕少帥尚明,以及兩名大將尚邦、尚奎義。
自兩人得到《長生訣》以后,先是遭遇“袖里乾坤”杜伏威,而后又惹上這實力雄厚的東溟派,其后為求脫險,更不明不白招惹上沈無雙這刁蠻千金,真真是“其人無罪,罪在懷璧”。
瞧見滿臉寒霜的單婉晶,寇仲寇仲勉強笑道:“諸位好!可是也來看表演的么?”
尚明冷哼一聲,不屑地沉聲道:“卑鄙小人!”
單琬晶玉臉生寒,狠狠盯著徐子陵,冷冷道:“還以為你們給人擄走了。現在看到你們生龍活虎,才知你們與宇文成都同流合污來打我們主意。今趟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哪料。原本正心中叫娘的徐子陵,剛想答話,卻是心頭一顫,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涌上心頭,只覺暗處被一只荒野猛獸盯著,對方實力之高,遠非單婉晶可比。
他凝目四下掃蕩,那感覺卻又突地消失。無化無形,無影無蹤。
毫無疑問,對方定是察覺到自己感應到他,立即將身上氣息收攏,才致如此,這真是…自己什么時候又惹上這等級別的高手了?!
徐子陵心下暗驚。
他跟寇仲兩人自修煉《長生訣》以來,修為進度堪稱是一日千里,以往縱然遇上杜伏威、宇文成都那等級別的高手,縱然不敵,也絕不致絲毫察覺不到。
一個毛骨悚然的念頭涌上心頭。他心中不禁暗暗咋舌道:“我的娘,難不成這回遇到的。是‘散人’寧道奇,亦或是‘天刀’宋缺那等宗師級高手?!”
單婉晶原本就傾心徐子陵,此刻見他根本不答話,還以為他是默認了,不由勃然大怒,狠狠瞪著徐子陵,咬牙道:“看來你倆算是承認了,好,你們倆當真是好得很!”
寇仲心中直叫娘,一邊用肘子頂了徐子陵一下,向讓這好兄弟使出美男計,敷衍敷衍單婉晶,一邊嬉笑道:“公主切勿誤會,我們非但不認識宇文成都,而且我們娘還被宇文化骨所殺,他宇文閥還是我們的大仇人。老徐,你趕緊跟公主解釋解釋,別壞了我們之間的情誼…”
單婉晶臉頰微微一紅,輕啐道:“呸,兩個小毛賊,誰跟你有情誼了!”
寇仲笑道:“公主切勿說氣話,怎能說這般傷人的話兒,老徐…”
他又用肘部捅了徐子陵一下,道:“老徐,你倒是說說話啊。”
徐子陵眉頭輕輕皺起,沖著寇仲苦澀一笑,此刻更似毫不畏懼單婉晶一般,低聲道:“寇少,這次咱們是真有麻煩,插翅難逃了。”
他心思縝密,便在感應到葉鋒的剎那,已經猜到對方的真實目的。
他跟寇仲兩人最近這段時間遭遇的一qiē追殺,不外乎兩樣東西,一則便是《長生訣》,二則便是那楊公寶庫,毫無疑問,對方也必是為這兩樣東西而來。
寇仲心中暗道:“什么叫‘咱們真有麻煩’,這段時間,咱兄弟的麻煩還少么?插翅難逃卻是太過絕望了,怎可能?”
他不由沖徐子陵眨了眨眼睛,道:“老徐你莫要說的這般絕望,以咱們跟公主親密無間的合作關系,她是決計不會對咱兄弟倆怎樣的,公主,你說呢?”
他先前只顧招呼單婉晶等人,并未如徐子陵這般察覺到葉鋒的存zài。
徐子陵只是苦笑搖頭。
單婉晶狠狠剜了寇仲一眼,冷叱道:“你給我閉嘴!你最好如徐子陵那般,有些自知之明。否則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寇仲連拍胸口,臉上作驚恐狀,道:“我的娘,公主殿下切莫說的這么嚇人,直弄得人家心如鹿撞。”
他跟徐子陵,一動一靜,性格差別極大。
徐子陵是臨危不亂,處變不驚,性格上跟“盜帥”楚留香是一種類型,只是尚需成長罷了。寇仲當然也是膽兒大心細之輩,只是表xiàn出來的,從來都是嬉笑怒罵,越是危險的境地,越能開玩笑。
單婉晶冷目如電,道:“為著你倆的小命著想,奉勸你倆最好不要動歪心思,現在給我靜悄悄的出宅,否則有你倆好看!”
“哎,看來這一遭是躲也躲不過了,我是真心不愿跟公主動手的。”
“哼!你以為自己今趟還逃得了?”
哪料,前一刻還唉聲嘆氣的寇仲,僅僅只是一瞬,已變得嬉皮笑臉,口中道:“假若你們動手,本高手立即大叫救命,所以我也奉勸公主一句,動手之前,最好務必一定要三思!”
“動手!”
寇仲話語尚未說完,單婉晶已經低叱一聲,尚明、尚邦、尚奎義三人同時出手。
單婉晶玉手自袖內滑出,迅捷無倫地點向徐子陵腰際,發出嗤的一聲勁氣破風聲。余下三人則分別自三個方向。同時攻向寇仲。
四人出手迅捷、狠辣。廳內眾人不乏武林好手。卻仍無人察覺到這的異樣。而單婉晶等人,打的都是同樣心思,要趁兩人叫救命前,制住兩人。
電光火石之間,寇仲竭力應付尚明、尚邦、尚奎義三人聯手,堪堪應付下來。
但徐子陵那處卻是極其怪異,以他現下的實力,實力上確也不如單婉晶。但修煉《長生訣》后,也未見便低出多少,縱然單婉晶使出東溟派最凌厲的殺招,他也不至于一招被擒。
可事實上,他偏偏一招便被單婉晶擒住了。
若說還有其他怪異之處,便是他動手拆了單婉晶一記殺招,致使對方點穴方位往下移了半寸,面上仍是平靜之極,口中淡淡道:“公主,你以為在下所說‘插翅難逃’四字。說的是你們東溟派?”
單婉晶妙眉一擰,冷哼道:“我受盡你們這兩個小鬼的奸猾了。到了眼下,你竟還想故弄玄虛!你以為本公主會信你的話么?哼!想不到坦蕩正直的徐子陵,竟也學了寇仲那小鬼的本事,你可真是好得很!”
這已是她第二次對徐子陵說出“你可真是好得很”,也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自己究竟安了哪般心思。
徐子陵淡淡道:“公主今天的話好像格外的多。”
單婉晶瞪著徐子陵,叱道:“閉嘴!”
正在此時,一聲輕嘆突然響起:“公主,我勸你最好相信,他沒在故弄玄虛。”
單婉晶驀地呆住,只覺頭皮一陣發麻。
這聲音…這聲音近在咫尺,竟赫然便在她耳畔!
寇仲一聽到這個聲音,同時呆住,隨即苦笑一聲,輕嘆一聲,道:“老徐,我現在總算明白你那句‘插翅難逃’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尚明、尚邦、尚奎義三人同時罷手不斗。
“來者何人?”
單婉晶低低一聲嬌叱,立即向左一轉,但左邊卻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人?!
她心臟不由‘咯噔’跳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驚悚感覺,突然襲上心頭。適才她聽對方聲音明明便是左邊,但是…這實在太驚悚、恐怖了。
單婉晶又立即轉向后邊,同樣無人,額頭便不由沁出滴滴冷汗,冷聲道:“前輩究竟是何方高人?還請現身一見。”
不遠處,已經再度回到桌臺前的葉鋒,沖單婉晶微微一笑,道:“公主可是在尋在下?”
單婉晶望向葉鋒,再度一愣。
對方…對方才三十歲左右,若單單從外貌來看,甚至是二十五歲都不到,這般年紀,竟能將武功練至這般高明么?以前她是不相信的,現在卻是不得不信了。
要知先前剎那之間,她便正在猜測對方究竟是何方圣神,而腦中盤旋的,可是“奕劍大師”傅采林、“陰后”祝玉妍那等級別的高手。
瞧見葉鋒,她如何不吃驚?又如何能不驚駭?
葉鋒望著單婉晶,微微一笑,以傳音入密神功,道:“公主,我跟徐兄、寇兄恰好有些私密話說,今日暫且這樣,先將他倆帶過來可好?”
帶過來,也就是暫且放過的意思。
單婉晶臉色森寒,尚未開口,寇仲已經解開徐子陵身上穴道,搭著徐子陵的肩膀,笑嘻嘻往葉鋒那桌趕去。
尚邦身上仍舊顫抖不止,望著單婉晶,道:“公主,現在怎么辦?”
尚明滿臉怒氣,低聲咒罵一句:“見鬼,天下怎么突然冒出這么多絕世高手,那小子修為已然不凡,他身旁那兩個白衣人,同樣也是絕世高手!”
單婉晶雙目閃爍不定,低聲道:“敵情不明,靜觀其變,暫時不動。”
三人應了一聲。
說罷,單婉晶便徑直往葉鋒走過去,到手的兩條魚被人截胡,敵不過對方,那是實力不濟,可若是連原因都不知曉,那就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徐子陵、寇仲、單婉晶三人來至桌臺前,便隨即選了個位置坐下,而尚明、尚邦、尚奎義三人則站在單婉晶身后。
三人,徐子陵神色平靜。寇仲嬉皮笑臉。單婉晶則是冷面似霜。目光灼灼盯著葉鋒。
寇仲隨手拿起桌臺上的美食,一邊吃,一邊沖葉鋒笑道:“前輩究竟是何方高人?修為這般高,更教人驚詫的是,竟然還知曉我們這兩個無名小卒。”
葉鋒微微一笑道:“自我介紹下,在下姓‘葉’,單字一個‘鋒’。這兩位,一人是葉孤城。還有一人是西門吹雪。擔心你倆動歪心思,所以提前說一下。”
“葉兄、西門兄皆是絕世劍客,縱然傅采林親自,也未必便能全身而退,待會兒會發生一些并不十分美好的事,兩位若是想乘機逃跑,說不準就將命喪今日。他們兩位跟我不同,所練皆是殺人劍招,利劍出鞘,必有死人。”
寇仲為之一愣。渾沒料到葉鋒竟這般坦白。
當然,更教他驚詫的是。不論是葉鋒,亦或是葉孤城、西門吹雪,三個名字皆是極其陌生。但偏偏這三人卻又是出乎意料的彪悍,如此高手,又怎會是寂寂無名之輩?
不單單是寇仲,即便是徐子陵、單婉晶俱是一愣。
徐子陵望著葉鋒,緩緩道:“不知葉前輩尋上我們兩個無名之輩,究竟有什么目的?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葉前輩不妨直說。”
葉鋒迎著徐子陵的目光,聳了聳肩,道:“我本來就沒打算跟你拐彎抹角,這一點倒是你想多了。至于我為什么要找上你倆,呵,套用你那句‘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又何必揣著明白裝糊涂?”
徐子陵為之錯愕,心下直犯嘀咕:“讓你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倒還真是直抒胸臆啊。”
寇仲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仍垂死掙扎,道:“自我們兄弟二人進入江湖以來,仇家遍天下,所圖不外乎是楊公寶庫,但這可真是無妄之災。我們娘臨死之前,尚未來得及說,便即去了。”
頓了頓,寇仲學著葉鋒的動作,無奈地聳了聳肩,道:“所以葉前輩若是也想要尋那楊公寶庫,便是殺了我兄弟兩人,我們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葉鋒笑了笑,淡淡道:“哦,第一次見面,的確太過突然,一時片刻,兩位心理恐難承受。那我們就不談楊公寶庫,只說《長生訣》如何?千萬莫要告sù我,你們身上連《長生訣》都沒有。”
“若是再胡說八道,我殺了你們兩人后,再將傅君婥的墳墓刨了,千萬不要懷疑我的話,不論什么,我總比別人知道的多一些,譬如傅君婥葬在何處。”
葉鋒這次倒還真在誆騙兩人,傅君婥被葬在何處,他還真不知道。
徐子陵、寇仲登時勃然大怒,咬牙冷冷道:“尊駕這般,豈是君子所為?”
葉鋒輕笑一聲,望著徐子陵、寇仲,道:“誰告sù你們我是君子了?再者說,若你們自覺是君子,難道不該實話實說?我可沒聽過謊話連篇的君子。”
徐子陵、寇仲登時被噎住。
自出道以來,不論何等囂張霸道之人,亦或是謙遜乖戾之輩,他們都遇到過。
但今日這番,卻是破天頭一遭,兩人皆心生感應,只覺此人非正非邪,心底想法更是教人說不清、道不明,實在是他倆生平所遇最可怕的對手。
此刻,單婉晶已經恢fù過來,淡淡道:“尊駕究竟有何目的?若是單單只為《長生訣》而來,從這兩只小狗口中問出秘籍后,不妨將這兩只小狗交給我們東溟派如何?”
她特意點出“東溟派”,又點出是在問出《長生訣》后,自然是在告sù葉鋒,既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最好就此罷手,不要因為兩個無關緊要的小子跟東溟派結仇。
徐子陵、寇仲神情又再度緊張起來,心中直罵單婉晶卑鄙,因為這確是最佳結果了。
哪料,葉鋒卻是灑然一聲輕笑,隱有不屑道:“對我而言,這不過是一項交易。他兩人交出《長生訣》,我救下他們的小命。至于公主口中什么東溟派,呵…”
“老實說,別說什么東溟派,縱然是陰葵派、慈航靜齋、靜念禪院,我又何曾放在眼里?”
好大的口氣!
“你!”
單婉晶勃然大怒,卻被擠兌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葉鋒聳了聳肩,繼續道:“公主,你我第一次見面,也許你還不清楚我的性格。實際上,不論我做什么,一qiē的出發點都是三個字,無他,我高興爾。”
“只要我高興,即便殺了你們四人,隨后再屠了你們東溟派,也不是做不出來。”
葉孤城嘴角彎起,微微一笑。
單婉晶、徐子陵、寇仲三人卻全都同時錯愣,俱是倒吸一口涼氣,被驚地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為所欲為,肆無忌憚。
“邪王”石之軒!
這便是他們腦中第一個聯想到的人,雖然他們都不曾見過石之軒,但江湖上與石之軒有關的傳言,卻是聽了不少。眼前這人性情之乖戾,簡直不可想象。
葉鋒望著單婉晶,突地話鋒一轉,輕笑道:“哦對了,還有一件事需要跟公主說明一下。”
單婉晶冷冷道:“什么事?”
葉鋒道:“我會殺了邊不負。”
單婉晶身體驀地一顫,怔怔瞧著葉鋒,心緒萬千,一個聲音不住在心頭徘徊:“他…他是怎么知道邊不負跟自己的關系?這人…這人究竟是何方圣神?”
雖然葉鋒沒說,但她卻萬般肯定,對方肯定知道邊不負跟自己的關系!
至于葉鋒說要殺邊不負,此事發生地太過突兀,她卻是心緒混亂,實在不知心底到底是希望葉鋒斬殺邊不負,亦或是其他。
邊不負乃陰葵派內極具實力的長老,極其好色,奸淫了祝玉妍親生女兒單美仙,從而生下了單婉晶。
“陰后”祝玉妍雖貴為陰葵派掌門,本身修為也極高,但魔門內部,勢力復雜,她必須取得邊不負的支持,最終也只能忍下這口惡氣,不了了之。
葉鋒手指輕輕在桌臺上點了一下,道:“公主不必糾結,我這不是詢問,而是通知。你怎么想,無關緊要,呵…好戲該開始了。”
徐子陵、寇仲皆面面相覷。
兩人不知內情,實在不知道葉鋒為何突然提及邊不負。
正在這時,大廳正中,一個和和氣氣的聲音,突地響起,遠遠傳了過來:“鄙人王通,有眼不識泰山,不知三位究竟是哪里的朋友?還盼告知。”
話語聲落,數百賓客立即散開,出現一條人行道,直通葉鋒這桌。
王通、歐陽希夷、王世充全都往這邊望了過來。
幾乎是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這一桌上。
原本議論紛紛的氣氛,登時安靜下來,安靜等待葉鋒等人的回答,但葉鋒的反應卻令眾人大跌眼鏡,驚地說不出話。
只見他打了個響指,沖王通眨了眨眼,笑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什么要來。”
王通心下不悅,瞇眼道:“什么事?”
“我為殺人來。”
一個淡淡的聲音,古井不波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