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真能在彈指間便讓人返老還童嗎?既能又不能。那三位老者皆是體魄強健、先天生機元氣完足之人,年紀雖大卻并未有太多衰弱。假如能安心以養,并沒有意外的傷病,他們差不多還能再活幾十年,但若就這樣繼續在老人山中野居,恐怕連幾年都挺不住。
虎娃施法消祛他們所受的濕寒暗疾,并以仙家大神通補益其元氣,使他們又恢復了生機和活力,宛若返老還童。假如換一位真仙,并不是這么容易做到的,就算是虎娃出手,也需耗費仙家大法力,別看僅僅就是那么一彈指。
虎娃既現身相見,便是這三位老者的緣法。而這座老人山中還有其他三十多位老者,運氣就沒有那么好了,虎娃也不可能一一都像這樣施法,但也捎帶著照顧了一把。他又彈出一枚瑯玕果,在空中化為一片光雨灑落。
山中那些老者莫名都感覺全身毛孔一陣發涼,隨即渾身經絡又生出暖意運轉,不僅體外污垢盡除、體內暗疾消去,又得生機補益。一夜過后,他們也都感覺恢復了年輕時的活力,至于效果,因其各人體質而異。
虎娃離去時已是黃昏,山下村寨里,尚在屋外活動的很多人都看見了一幕奇景,漫天清輝如雨霧飄灑落于老人山中。當天夜里,虎娃曾走過的山下五個村寨中,人們都做了很奇怪的夢。
在夢中,他們仿佛已度過了很多年,漸漸皆年過六十,然后被送上了老人山。在山中野居無衣無食,日曬雨淋只能眼睜睜地等死,有難言之大恐懼烙印心神。身亡則夢止,然而一夢之后又有一夢,宛如輪回新生。
在第二個夢里,他們仿佛輪回新生于在遠方,生活在另外的部族村寨中。這里并沒有“年老上山”的習俗,卻有“禮敬族老”的傳統。一世勞作艱辛,建房舍、辟田園、養子孫,六旬之后有頤養天年之樂,天年盡時而終。
這一夢之后還有一夢。他們來到一座大堂上,有一位威嚴長者正在宣講教化,案前還蹲著一頭瑞獸獬豸。他們不知所夢見的人就是皋陶,而皋陶講解五教的場景,卻被虎娃如此化入了夢中。獬豸仿佛能看透每個人的內心,也令他們在夢中自觀其心。
這三個夢之后眾人都醒了,戶外已傳來雞鳴聲。他們起床后紛紛詢問家人、鄰居,原來大人都做了同樣的夢,便有人說這是神仙的喻示,又有人想到了昨日老人山中出現的奇景。又有人跑到老人山中去查探情況,有神仙從天而降的消息很快傳遍各個村落。
此地非虎娃所治,他不可能直接下令禁絕民間習俗;而移風易俗,需要當地民眾自覺醒悟。身為仙家,虎娃所施展的就是這種點化手段。至于虎娃本人,早已飛到風渚上空。
風渚是一座略顯狹長的大湖,長約二十余里,寬約十里。周邊良田成片,當地民眾引水種植稻谷、飼養牲畜、釀造美酒,這一帶幾乎都是防風氏這位伯君的私人封地。罔城就在風渚的對岸的高坡上,虎娃遠遠望見時微微吃了一驚,此城竟如此宏偉!
以塊石砌成的城墻高數丈,看規模形制,不亞于巴都城。再看城內的很多建筑,皆高大寬敞,不少裝飾在細節處都雕畫的極為精美,這應該耗費了無數的人力、物力與時日,簡直比當今天子所在蒲阪城都要氣派。
蒲阪城是重華在水患到來時新建,建造的時日尚短,重華亦不欲奢費,所以看上去相對簡陋了些,但畢竟是天子所在,該有的氣派還是得有的。而罔城在百越之地已出現多年,又經防風氏下令擴建,但眼前這等規模氣象,也確實有些夸張。
虎娃并沒有進入罔城,他在風渚上空顯露身形,仙家神意已落于遠方的城中,沒有驚動其他人,只是通知了防風氏。隨即便有一位高人自罔城中飛天而出,來到云端定住身形,正防風氏。
防風氏乃身橫九畝之巨人,哪怕平日只顯露三丈三尺高的身形,站在他面前的壓力也很大呀。防風氏悶聲道:“虎君,來我百越之地有何事?”
他說話時并未行禮,也沒有像尋常修士見面那般拱手,看來是等著虎娃先行禮呢。虎娃行了一禮道:“防風氏大人,請問您是否已年過六十?”
老人山之行是個意外,但仙家行事直接干脆,既然遇到了,虎娃一開口便提起了這茬。防風氏微微一皺眉,目光繞過虎娃的頭頂望向風渚對岸的山野,那邊就是虎娃剛來的地方,隨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這位偉岸巨人冷笑道:“虎君所修之道,我亦有聞,號稱清凈逍遙,怎么也這樣好管閑事?這里是百越之地,不是你的奉仙國與彭鏗部!你我也算有交,以你的修為身份,我今日就不計較你擅自插手百越之事,也不計較你對本君的冒犯了。”
防風氏果然還是這副脾氣,虎娃也沒和他計較,仍接著說道:“正因百越乃防風氏大人的治下之地,我才特意與您說。若您只是山中清修野士,此事也與您無關,但您既是統領百越之盟主,于此事就有責任。至于我所說清凈逍遙,君伯無為,而民自樸。
你修行至今,于人間歲月早已不止六十年,為何還為百越之主、居伯君府中,卻不自棄山野?身為百越各部之主,本人尚不欲如此,又怎能對治下賊風聽之任之?子不教,枉為人父;民風賊,枉為君伯!”
防風氏面現怒容道:“虎君的語氣不善啊?那些村寨俗人,與你又有什么關系?百越之地習俗各異,自古如此,我使民自處之,毋庸人操心。你是伯禹的說客,還是中華天子的說客?我不理會別處閑事,爾等也不要插手百越之事!”
虎娃搖了搖頭道:“我非天使,今日且不談中華教化,只談身為伯君治下之風。”
防風氏:“原來是你自己想管閑事?世人萬類,處事皆是自擇。百越各部,并非皆有年老上山之習俗;而有此習俗之部,也并非人人皆六十上山。習俗乃自取,往往只是行事借口,那就讓他們自行承擔好了。”
虎娃嘆道:“人心有善惡,而人之性非如此。人何以為人,而非禽獸?生有靈智而能自覺,所識能傳于后人為知。此習俗違每人之本愿,當有教化指引明辨。人生一世,卻不得其所歸。人失所歸則族失所歸,族失所歸則國失所歸,君何以存?”
防風氏居然笑了:“這種事情,若落到自己身上,其實每人都不愿。但村寨凡夫,能壽過六十者又有幾人?眾人大多未曾想年過六十之后事,或也不必去想,所以習俗不去,此乃凡夫之惑…虎君遠來,不會是特意來管這等閑事吧?”
防風氏這等高人,當然并不糊涂,對各種民心習俗其實看得透透的。但他對此并不在意,也不想理會。他更在意或者說更不能容忍的是,有外人來干涉百越之事、觸犯他的權威,一開口便是誰也別來招惹我的架式。
伯禹在百越之地推行教化受阻,就是因為防風氏的這種態度。
虎娃搖了搖頭道:“我當然不是特為此事而來,只是路遇隨緣為之。伯禹大人在淮澤治水,受水妖襲擾,我特請防風氏大人持斬空刃相助。”話中有神念介紹了詳細的經過,包括他為何要來請防風氏、請防風氏去干什么。
防風氏斷然道:“我不想讓別人來管百越的閑事,當然也不回去管別人的閑事。當初劈開巫云山,因與百越治水有關,我已出力甚多。至于淮澤之事與我無關,就別來煩我了。我不計較虎君今日的冒犯,虎君請回吧。”
虎娃提醒道:“此非閑事,而是來向防風氏大人求助。為中華各部治水,請一位伯君援手,有何不可?”
防風氏:“不關我的事就是閑事,不論好事壞事,虎君休得再啰嗦。”
虎娃嘆了口氣道:“若防風氏大人實在不愿親自出手,那么就將斬空刃借我一用。”
防風氏:“不借!”
虎娃抬起頭,目光直視防風氏的眼睛,面無表情,好半天都沒有說話。防風氏又喝道:“不借就是不借,你又能將我怎樣?…難道沒有我,沒有那斬空刃,伯禹就治不了水了嗎?”
虎娃緩緩道:“當然不是,只是你若持斬空刃出手,事情能更順利些。別忘了伯禹有恩德于百越諸部,而你亦身為中華伯君。…汪芒,今日你若肯相助,我可承諾,來日你落難之時,我不親自出手斬你!屆時念你往日之功,尚可設法放你一條生路。”
防風氏是一個尊號,而虎娃此時已直呼其名汪芒。汪芒聞言已變色手一揮,斬空刃已現,怒喝道:“你這是在威脅本君嗎?速速離去,否則休怪我手中的斬空刃無情!”
虎娃:“言盡于此,告辭了!”言畢轉身而去,消失在風渚的對岸。
防風氏收起斬空刃冷笑道:“來時還挺橫,一看我要動手,便嚇得轉身就走!名為虎君,卻是個無膽鼠輩,居然還想管我的閑事?”
不知虎娃聽見了這番話沒有,就算聽見了此刻恐也拿防風氏沒辦法。事情已經談崩了,他只是以分化形神之身來此,真要斗法,的確不是防風氏的對手。而且淮澤那邊的禍患未除,在這種時候,確實也沒必要與統領百越的防風氏翻臉、再節外生枝挑起什么沖突。
但他方才那番話,真的不是嚇唬防風氏,就是心中所想。若論神通法力強悍,不動手相搏尚未可知;但論修為境界高妙,虎娃當在防風氏之上。
像虎娃這種人當然不會隨便亂說話。防風氏不除,百越教化難行;百越不安,中華各部亦難安。防風氏是遲早會挨收拾的,只是目前治水尚未全功,暫時誰也管不到他這里來。
防風氏劈開巫云山,曾于治水有功,若是再出手相助淮澤之事,那么功勞就相當大了。假如防風氏今日借出了斬空刃,虎娃在將來便不打算親自對其出手;假如防風氏本人能趕往淮澤相助,或可設法放他一條生路。
可是防風氏斷然拒絕了虎娃,并當場發怒還想對虎娃動手,那么虎娃也就無話可說了。假如真有那一天,再反過來聽今日這番話,便意味著虎娃也會親自動手的。
別忘了斬空刃原非防風氏之物,因劈開巫云山之故,是虎娃交給他的。防風氏不肯親自出手幫忙也就罷了,虎娃來借此神器居然都被拒絕,那么就是他自遺其禍了。防風氏并不知虎娃那番話的玄妙,其實就在于斬空刃中。
斬空刃中留有虎娃的祭煉的真仙烙印,哪怕身在仙界,虎娃也可隨時借助這件神器穿行而至。今日防風氏若將斬空刃借給虎娃,虎娃本打算將其中的真仙烙印抹去收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