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塘賓館是金塘市最好的賓館,走進大堂,可以看到人造大理石的前臺、人造革的沙發、俗不可耐的大型水晶吊燈,以當年的標準來說,可以算是富麗堂皇了。知道秦海今天到,黑子已經提前訂好了房,此時便直接帶著秦海上了樓,來到房間。
“秦總,你看房間怎么樣?沒辦法,這已經是金塘最好的賓館了,條件還是沒法和浦江、京城比。”黑子一邊幫秦海放著東西,一邊抱歉地說道。
秦海打量了一下整個房間,看到屋里的陳設已經有些陳舊了,桌椅都是實木的,不像一些高檔賓館里用的那種人造板材;頭頂上掛著的是兩盞日光燈,而不是吸頂燈;電話用的還是那種撥號盤,而不是時下流行的按鍵…放在五年前,這些設施倒也算是不錯了,但這五年國內經濟發展很快,各種設施都已經更新換代,而金塘賓館還在用著過去的東西,自然就顯得有些不上檔次了。
“黑子,你看我像是在乎這些的人嗎?你不記得咱們去曲武買煤的時候住什么房子了?”秦海笑著說道。
黑子也笑了,這幾年他一直跟在秦海的身邊,自然知道秦海并不是那種追求奢侈的人。他第一次與秦海出差,就是去曲武買煤,當時他們是住在最便宜的招待所,住著八人的大房間。
現在秦海的身價高了,往來于京城、浦江等大城市的時候,住的都是涉外賓館,各種條件很是優越,相比之下,金塘賓館就顯得太寒酸了。秦海可以聲稱自己不在乎這些條件,但黑子作為一個隨從。多少還是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失職的。
“黑子,你到金塘好幾天了,你覺得金塘現在的情況如何?”秦海在沙發上坐下來,對黑子問道。
黑子拿了個熱水瓶,從衛生間接了一瓶水,再插上“熱得快”。開始燒水,然后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回答道:“情況很不好,聽說有七成的企業都已經停工了,連機關里的干部都只能發80的工資了。”
“怎么會這么糟糕?”秦海問道。
黑子道:“我這幾天一直跟著柳廠長在跑,到了幾家企業,這些企業的情況和剛才那個車夫說的紅光玻璃鋼廠的情況差不多,都是因為產品老化,沒有競爭力。導致嚴重滯銷。金塘是化工基地,很多化工廠都停工了,市里的財政也就不行了,所以整個市的情況都非常不景氣。”
“對了,咱們過去見過的那個王松安呢,還在金塘經委嗎?”秦海又問道。
黑子道:“柳廠長打聽過王松安的情況,聽說他已經調走了,到別的市去了。不過。原來那個曾智強還在,好像已經提了經委的副主任。”
黑子說的曾智強。也是秦海上一次見過的,當時他的職務是金塘經委的綜合科科長,專門負責秦海他們的吃、住、行等事務。具體在業務上與秦海他們接洽的,是經委主任王松安,可惜此人已經不在本地工作了。想到自己當年與王松安就合作事宜進行過的交鋒,再看看現在日漸衰落的金塘市。秦海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黑子,柳廠長這些天在金塘,具體干了些什么,有什么成果沒有?”秦海對黑子問道。
黑子道:“柳廠長打算在金塘找幾家化工廠搞合作,我陪他去過金南化工廠。見到了于克岫廠長,不過,他們談得不太投機,最后也沒談成。”
秦海問道:“不投機?什么原因?”
黑子道:“金南化工廠現在經營狀況也不行,柳廠長想租他們的廠子和工人來搞生產。于廠長的意思是希望柳廠長把廠里所有的工人都包下來,連退休工人都算在內。柳廠長覺得這個條件太過分了,所以就沒答應。”
90年代初,破產法已經實施了好幾年,國內有些地方陸續開始有國企破產、并被民營企業兼并的事情發生。不過,頭一年的風波使國內的政策有些收攏,民營經濟的地位開始受到質疑,所以這種民企兼并國企的事情,就有些顯得敏感了。
柳耀忠這一回到金塘來,是受了秦海的提示,想趁金塘的化工企業陷入經營困境之際,以一種瞞天過海的方式,并購幾家企業,作為自己的生產基地。既然是瞞天過海,自然就不能用并購這樣的說法,只能稱為合作經營。但涉及到合作之后的人員安排,雙方的訴求就很不相同了。
對于柳耀忠而言,他與國企合作的目的,是要搞自己的生產,所以他只需要那些能干活的工人,對于不能干活的人,自然是不愿意接收的。至于說到退休工人,那就更與柳耀忠無關,他怎么可能去管金南廠的退休工人安置問題。
而對于于克岫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所有的工人他都得管,絕對不能容忍一部分工人上崗,另一部分下崗。退休工人同樣是歸廠里發工資的,如果他要與柳耀忠合作,這部分退休工人的工資肯定也要納入合作的范圍之內。
金南化工廠是50年代建立起來的,當年進廠的那一批工人,在80年代中后期陸續達到了退休年齡。一家400多在職工人的廠子,倒有近200名退休工人,差不多是2個在職人員養1個退休人員,這樣的負擔,足夠讓一家企業喘不過氣來了。
柳耀忠當然不肯把這個負擔背到自己肩上來,他是來掙錢的,不是來做慈善的。帶著這樣的想法,他與于克岫自然無法談到一起去,沒弄到不歡而散的境地,就已經很不錯了。
秦海正是接到柳耀忠的電話,說金塘這邊的事情有些麻煩,這才專程趕過來的。現在聽黑子把有關細節說完,他也開始有些頭疼了。
“秦總,我看我們也不必非要找金塘這些企業合作,現在全國各地開工不足的企業多得很,說不定有些地方的條件會比金塘更好呢。”黑子提醒道。
秦海問道:“你說的條件更好,是指什么呢?”
黑子道:“最起碼,不能讓我們管他們的退休工人吧?我們又不欠退休工人的錢,憑什么讓我們管?”
秦海道:“如果我們要兼并他們的廠子,又不管他們的退休工人,那這些退休工人怎么辦?”
“找政府啊。”黑子道。
秦海冷笑道:“你覺得像金塘這樣一個市,政府能管得了這些退休工人嗎?”
“這…”黑子無語了,他此前告訴過秦海,金塘的財政也非常緊張,連機關干部的工資都無法全額發放,更不用說承擔退休工人的工資了。讓退休工人去找政府,其實和把他們推到街上去沒啥區別。
“秦總,你的意思不會是說我們還要管這些退休工人吧?那我們的負擔就太重了,得不償失啊。”黑子說道,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心里也有些猶豫,畢竟他也是廠礦子弟,知道把退休工人推出去是何等不人道的行為。
秦海道:“我知道,如果我們把退休工人背起來,負擔的確是太重了。但要完全把退休工人踢出去,我估計企業和市政府都不會答應。所以,我們必須找一個兩全之策。”
“柳廠長的意思也是這樣,他說他沒什么好辦法,就等著你來想辦法呢。”黑子呵呵笑著說道。
秦海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他知道,未來七八年時間,不單單是金塘市,而是整個國家的大多數國企,都會面臨著極其嚴重的經營困境,數以千萬計的國企職工將面臨下崗的命運,退休工人工資也會出現大面積的拖欠。這樣大的困難,不是秦海一個人能夠解決的。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天色漸漸有些黑了。兩個人離了房間,準備到街上去找家飯館吃晚飯,剛到賓館大堂,迎面正碰見匆匆而來的劉杰。
“這不是劉廠長嗎?”秦海主動上前招呼道。
劉杰抬頭看到秦海,臉上馬上堆滿了笑容,伸出兩只手向秦海大踏步地走過來,嘴里說道:“哎呀,小秦,秦秘書…不對不對,我應該叫你秦總吧?”
秦海也伸出手去,與劉杰握了一下,笑著說道:“劉廠長太見外了,在您面前,我只是晚輩,您叫我一聲小秦就可以了。”
劉杰一臉鄭重的樣子,說道:“這怎么行。前幾年你兼并青鋒農機廠的事情,我在報紙上看到了,聽說你那個廠子生產那個噴什么機,一年掙好幾千萬呢。我就說嘛,你秦總不是平常人,那是做大事業的人。剛剛我聽我們廠李師傅說你住在金塘賓館,我就趕緊過來了。怎么樣,秦總,你們還沒吃飯吧,我做東…”
秦海沒有去糾正劉杰說的數字,一年掙幾千萬,對于劉杰來說,已經是很驚人的成績了,秦海也不想說實際的數字要比這高出幾十倍。他笑著對劉杰說道:“我們的確還沒吃飯,正想出去找地方隨便墊一點呢。既然劉廠長來了,咱們就找個正式一點的地方,不過,有一點我可得事先說好,一定是我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