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智的家是在工業大學院子里。陳賀千帶著秦海來到工業大學之后,沒有往后面的家屬區去,而是走向學生宿舍旁邊的一幢三層紅磚筒子樓。秦海對于筒子樓并不陌生,他在青鋒農機廠當青工的時候,住的宿舍就屬于筒子樓,但隨著陳賀千走進這幢筒子樓的時候,他還是有些心寒的感覺。
“孫老師就住在這里?”秦海指著擁擠不堪的樓道,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
青鋒農機廠的筒子樓里雖然也有少數成了家的職工,但大多數是單向漢,樓道里的雜物并不多。而在這幢筒子樓里,每個房間門口都擺著煤球爐或者煤油爐,旁邊還有從圖書館淘汰出來的書架,上面放著油鹽醬醋和蔬菜等物,偶爾還能看到一些捆扎得結結實實的書籍,顯然是它們的主人一時用不上這些書,卻又舍不得拋棄。
走在樓道里,稍微胖一點的人就只能側著身子,如果兩個人迎面走來,其中一個就必須在哪個房間門口暫避一下,才能讓對方通過。秦海聽說過老師們的生活條件有多少艱苦,卻沒有如此真切地感受過這一點。
“是啊。”陳賀千嘆道,“各個單位都一樣,你沒聽人說嗎,現在在京城,要間房子比找個對象還難。”
“我來晚了…”秦海仰面朝天,看著頭頂上昏黃的電燈說道。
二人走過幾個房間,陳賀千用手一指,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小孫就住在這里,我曾經來過一次的。”
說罷,他抬起手。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喊道:“小孫,小孫,請問孫玉智是住這間嗎?”
門應聲而開。門內站著的。正是他們要找的孫玉智。與秦海認識他的時候不同,此時的孫玉智剛剛30出頭。身體健壯,精神飽滿。看到門外的陳賀千,他的臉上露出喜悅的神情:“哎呀,陳老師。您怎么來了。”
“我帶個朋友來看你呢。”陳賀千笑著說道。
“快請進,快請進吧。”孫玉智也不管陳賀千帶來的是誰,忙不迭地往屋里讓著他們。在陳賀千面前,他是小字輩,而陳賀千在這些年輕學者面前也的確當得起德高望重四個字,所以孫玉智對他是極其恭敬的。
二人進了屋,才發現屋里已經有一位客人了。是一個20來歲的小年輕。看到他們倆人進來,小年輕怯生生地站起來,對孫玉智說道:“孫老師,您有客人。我就先走了,那件事,咱們…”
“嗯,你先申請吧,我會給我的導師寫封信推薦一下,你的才華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他們肯定能接收你。”孫玉智微笑著對那小年輕說道,只有秦海能夠看出,他的笑容有那么一絲的牽強。
孫玉智把小年輕送出房間,再回來的時候,沖著陳賀千和秦海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這是我們教研室的一個助教,非常有才華,非常得力…可惜,不想留下來。”
“想出國?”陳賀千問道。
孫玉智道:“是啊。因為我在國外呆過幾年,也算認識一些人吧,他就來找我幫他寫推薦信。算上這個,我已經推薦過五個了,現在前四個在國外都混得挺好的。在國內是條蟲,出了國都變成龍了。”
“他們走了,你們這里不是空了?”秦海明知故問,“你怎么沒想過挽留一下?”
“挽留什么?”孫玉智帶著怨氣說道,“你看我,好歹是個博士,副教授,都混成這個樣子,他們這些小年輕還能怎么樣?他們來找我幫忙推薦的時候,我就跟他們說,出去也好,最起碼,讓自己的生活先超越初級階段吧。”
這是秦海今天第二次聽人說起初級階段這個詞了。當年國家對自己的社會形態的定位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意思是很多制度還不成熟,需要不斷探索。中國的老百姓從來都是不缺乏幽默感的,許多嚴肅的政治詞匯,都可以成為人們日常調侃的用語。由于社會上存在著許多不盡人意的事情,大家就把這些問題統一都用初級階段來加以解釋。
在剛才孫玉智出門的那一小會,秦海已經把整個屋子都打量了一番。這是一間不足20平米的小屋,屋子中間拉了一道布簾,把屋子分隔成兩間。在布簾后面,孫玉智的夫人正在指導他10歲的孩子做作業,剛才她出來給陳賀千和秦海倒水的時候,秦海偷眼看了一下,發現里面有一張床和一張寫字臺,余下就沒什么了。
布簾外面這一半,擺了一張單人床,床上有一個自己用木板釘的三層書架,滿滿當當地都是書和復印資料。另一面靠墻的地方放著一個單開門的冰箱和一個簡易的衣柜,床前有一張很小的桌子,孫夫人給他們倆人倒的茶水就放在這桌子上。
從屋子的格局來看,秦海可以想象得出,這一家人應當是母親帶著孩子住在里間,孫玉智自己住在外間。孩子要早睡,而孫玉智無疑是要經常熬夜做研究的,所以這樣安排更合適一些。秦海本能地想到了一些不該想的事情,在這樣一個屋子里,孫玉智兩口子怎么解決那些兒童不宜的問題呢…
孫玉智沒有想到秦海會去思考這樣一些不靠譜的事情,他指著秦海,笑著問道:“還沒請教,您怎么稱呼?”
“秦海,現在在安河省青鋒農機廠工作。”秦海簡單地回答道。
“哦,小秦。”孫玉智點了點頭,以秦海的年齡,他這樣稱呼一句也并不為過。他在心中暗想,這位小秦應當是陳賀千的什么親戚吧,陳賀千把他帶到自己這里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想打個招呼,讓他考自己的研究生。
其實由于社會上“讀書無用論”思想的泛濫,考研究生的人數并不多,工業大學有些專業甚至都招不滿人。如果考個研究生還要陳賀千帶過來走后門,只能說明此人的成績很不堪。孫玉智在這一剎那間甚至在考慮自己是否應當接受這個研究生,如果接受的話,如何操作,如果不接受,又如何向陳賀千解釋…
“你沒聽說過小秦的名字嗎?”陳賀千呵呵笑著對孫玉智問道。
“什么?”正在想入非非的孫玉智一愣,他看了看陳賀千的表情,又扭頭去看秦海,一個名字突然在腦子里閃現出來,他下意識地指著秦海問道:“你就是那個…搞熱噴涂的秦海?”
熱噴涂工藝的提出,在搞金屬材料的這個圈子里引起的波瀾非同小可,尤其是知道這項工藝居然是中國人率先搞出來的,國內的學者就更是驚訝莫名了。孫玉智好歹是個材料學專家,豈能不知道熱噴涂工藝臺前幕后的那些八卦,雖然發表在學術刊物上的論文都是李林廣、岳昆他們署名的,但秦海這個名字始終都與這二人如影隨形。
“熱噴涂機是李林廣老師和岳昆老師搞出來,我充其量只算是一個出資人罷了。”秦海微笑著解釋道。
“哎呀,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我該…該稱呼您秦總吧?”孫玉智臉上閃出了惶恐之色。過去三年中,熱噴涂機的出口創造了多少外匯,他是有所耳聞的,而秦海身份是青鋒農機廠的董事長,那就是一個億萬富翁了。對于一個銀行存款連1萬元都不到的窮教師,一個億萬富翁的沖擊力,足以讓他誠惶誠恐、汗不敢出了。
“跟小秦不用這樣客氣,你就叫他小秦。小秦這個人的好處就是沒架子,他原來是個青工,現在身家幾個億了,還像個青工一樣,我就喜歡他這個樣子。”陳賀千在旁邊沒心沒肺地評論道。
“沒錯,孫老師,在你們各位面前,我連當學生的資格都沒有,您還是叫我小秦吧,李老師、岳老師他們都是這樣稱呼我的。”秦海說道。
“好吧…”孫玉智訥訥地答道,可是心里那些震撼的感覺豈是一時能夠消退的。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陋室、破舊的床單、身上發白的球褲,一種莫名的自卑感在悄悄地滋生著。
對方學歷不如自己,年齡比自己要小得多,卻做出了如此大的成就,相比之下,自己那點書真是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如果對方是靠坑蒙拐騙、投機倒把發家的,如自己知道的幾個暴發戶一樣,孫玉智好歹也能找出一點心理平衡。可眼前這個秦海,實打實是靠技術起家的,他投資搞出來的熱噴涂工藝,讓自己也嘆為觀止。在這樣的人面前,孫玉智真是一點優越感都找不著了。
“孫老師,您剛才說你鼓勵那些年輕人出國,超越初級階段,那您自己怎么不走呢?”秦海岔開了關于自己身份的話題,對孫玉智問道。
孫玉智想了想,自嘲地一笑,說道:“也許是因為我偏執吧。”
“偏執是什么意思?”秦海追問道。
孫玉智道:“我說出來,小秦你恐怕要說我唱高調了。我覺得,咱們這么大一個國家,總得有人留下來吧。”
橙子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