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農機系統追趕國際先進技術要遵循三個原則。第一,系統化的原則。要形成大型、中型、小型農機具相配套,北方旱地與南方水田機械并舉,耕種、收獲、加工、運輸一條龍的農業機械化體系…;第二,前沿化的原則。要圍繞國際80年代中后期的技術水平,開展科技攻關,以自主研發為主,引進借鑒為輔…;第三…
在七五期間需要重點研發的產品分為以下五大系列:第一,拖拉機,包括用于坡地種植的120馬力履帶式拖拉機,用于平地蔬果類種植的高底盤65馬力輪式拖拉機…;第二,耕作設備,包括懸掛式六行萬能中耕追肥機,牽引式圓盤耙,牽引式寬行旋耕機…”
在農業部的大會議室里,農機司副司長王長松正在滔滔不絕地向參會的代表們介紹著他們歷時三個月編寫出來的“農機系統追趕國際先進技術行動方案”。為了讓代表們更方便地了解方案的內容,王長松還讓手下精心制作了數百張幻燈片,此時正按照他演講的進度,隨時投放在會議室一頭的幕布上。
參加討論會的代表包括副部長崔洪春以及幾個相關司局的領導,還有來自于機械部、科委等部門的官員,此外就是農機系統的一些專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秦海,會場上的大多數人都不認識這個年輕得異常的家伙,可偏偏這個人還被崔洪春親自安排坐在自己的身邊,似乎很受寵信的樣子。
“不錯不錯,這個方案非常不錯!”
王長松講解完畢之后,來自于農科院的一位名叫黃萬安的專家便迫不及待地鼓起掌來,一邊鼓掌一邊連聲贊嘆著:“這個方案高屋建瓴。既反映了國際新技術革命的潮流,又充分考慮了我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在技術和資金上的局限性,所提出來的目標具有科學性、前瞻性、可行性、靈活性…”
“是啊,看到這個方案,我也覺得茅塞頓開,這才是農業機械化的正確的發展方向嘛。有了這個行動方案,我們以后的工作就有指針了…”某大型農機廠的廠長朱德泰也跟著附和道。
“我提一點小小的補充,我在聯邦德國考察的時候,了解到他們的農村廣泛地使用各種大型農業機械,比如他們使用的谷物聯合收割機的作業規模是85公頃,大罐式撒肥機的作業規模是270公頃。這種大型農業機械具有節約人力和能源的優點,是未來的發展趨勢,我覺得,這份報告對這一點的強調還有所不足…”這是剛剛從國外轉了一圈回來的官員在發言。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討論起來。與以往所有同類的討論會一樣,發言者基本上是七分表揚,兩分顯擺,再加上一分建議,這些建議聽起來都很有高度,但與方案中已經說到的內容并沒有太大的沖突,充其量就是改改說法而已。王長松用誠懇的目光看著每一個發言者,像是真心期待他們提出什么真知灼見一般。但事實上,他知道這些意見對這個方案根本沒有什么影響。大家都很守規矩,沒有出來攪局的人。
在眾人發言的時候,崔洪春的臉上一直帶著微笑,手里的鋼筆也不時地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秦海坐在崔洪春的身邊,偷眼看去,發現崔洪春在本子上寫的并不是發言者所講的內容。而是一個又一個的問號。
“陳教授,你也說幾句吧?”
待眾人發言告一段落的時候,崔洪春向一直沒有吭聲的陳賀千做了個手勢,說道。
陳賀千不動聲色地向秦海遞了一個眼神,然后輕輕咳了一聲。笑著說道:“對于農機,我是一個門外漢啊。剛才聽了王司長的介紹,又聽到各位領導和專家的討論,我感覺自己學到了很多東西,受益匪淺啊。”
“陳教授客氣了。長松他們搞的這個方案,主要是基于我們農機系統內部人員的意見,當局者迷,有些東西我們肯定有考慮不周的地方。陳教授作為我們行業外的專家,能不能從更高的高度,給我們指出一些不足之處呢?”崔洪春微笑著插話道。
陳賀千點了點頭,道:“既然崔部長這樣說了,那我就拋磚引玉說幾點吧。作為一個門外漢,我覺得這份方案視野還有點窄,對于中外農業機械在技術上的差距把握得不夠準確,在工作重點的選擇上存在著一些偏頗…”
陳賀千這些話,都是字斟句酌,每一個詞都用得非常委婉。然后,在王長松聽來,這些話卻像是長了刺一樣,把他的耳朵扎得疼痛不已。
尼瑪,這是一個門外漢該說的話嗎?視野窄、差距把握不準確,重點有偏頗,這不是把整個方案都否定了嗎,如果這些問題都存在的話,這份方案還有什么可用之處呢?
“陳教授的批評,真是令人感到振聾發聵啊。想不到我們花了這么長時間搞出來的方案,還存在這樣多的不足,這說明我們的工作還存在著很大的問題。陳教授,能不能麻煩您把剛才說的幾點具體地解釋一下,以便我們對方案進行徹底的修改?”
王長松笑容可掬地說話了,他的話聽起來挺客氣,但潛臺詞卻是極其強硬的。那意思如果翻譯得通俗一點,就是這樣的:姓陳的,你娘的太不給面子了,把我們的方案全給否定了,你特莫把話說明白,我們的方案怎么就不行了!
陳賀千當然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把王長松給得罪死了。事實上,他說這番話,完全是為了為秦海提供掩護,把仇恨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看了王長松一眼,說道:“王司長誤會了,我并沒有說這個方案不行,只是從我個人的角度提出一些看法而已。這樣吧,我列了幾條意見,讓我的學生秦海準備了一下,要不,就讓他具體說說吧。”
“唔,那就請秦…秦工給我們講講吧。”王長松把目光投向了秦海。
秦海向眾人笑了笑,然后翻開自己的筆記本,說道:“陳老師既然讓我說,我就說一說吧。在農機領域,我是一個新兵,見識和理論高度,都遠遠不及各位領導和專家,我說的內容如果有什么不妥之處,還請大家原諒。”
“哪里哪里,秦工是汽車國產化辦的專家,又是陳教授的得意高足,豈會有什么不妥之處。我們都在洗耳恭聽呢。”王長松冷笑著,把秦海狠狠地捧了一氣。在他的心里,卻是有著另外一個想法,那就是只要秦海說出什么有破綻的地方,他就要進行犀利的反擊,定要讓秦海啞口無言、當眾出丑。
秦海沒有在意王長松的態度,也絲毫沒有一點怯場的感覺。在前一世,他參加過無數比這一次級別更高的研討會,面對著國家領導人,他也照樣侃侃而談,哪會在意區區一個副司長有什么怨念。
“各位領導,各位專家,剛才王司長已經把整個方案進行了介紹。這個方案我是三天前看到的,看過之后,我又專門到農業部的資料室查看了一些舊資料。看過這些資料之后,我的感覺是,這份方案,似曾相識,幾乎毫無新意!如果按照這份方案我們就能夠趕超國際先進水平的話,那么這個目標早在10年前就應當已經完成了。”秦海直言不諱地說道。
此言一出,整個會場幾乎都要炸了,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王長松的臉更是瞬間就變成了紫色。
在這會場上,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常年搞農機的,誰不知道這份方案似曾相識?可是這能怪王長松不努力嗎?農機不過就是這么點事,什么動力機械、耕作機械、田管機械、收獲機械。每種機械都有自己的生產廠家,在做方案的時候,哪個廠家的利益也不能偏廢,于是只能像撒胡椒面一樣,每個地方撒上一點。從國家提出搞農業機械化至今,各種“大干快上”的行動方案搞過無數,每一次都是相同的流程,出來的結果豈能不同?
但這個道理卻是沒法拿出來與秦海辯論的,因為秦海一語道破了天機:如果這樣的方案有效,那么10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我們為什么沒能趕上世界先進水平呢?這個方案出來之后,我們又有什么把握能夠做得比過去更好呢?
“秦海同志,你這種說法太武斷了!”黃萬安不得不出來替王長松說話了,“王司長他們是經過了幾個月的調研,充分掌握了全行業的情況,才做出了這樣一套方案。就算這套方案與以往的其他方案有一些相似之處,也是正常的,工作總是有一些繼承性的嘛,難道我們能夠全盤否定過去的工作,拿出一套完全不同的東西來嗎?”
“黃教授此言差矣。”秦海說道,“我恰恰是認為應當充分肯定過去的工作,所以現在的方案才不能與過去雷同,否則,我們過去的工作基礎體現在哪里呢?我們既然已經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那就應當看到更遠的世界,而不能一成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