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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雪閣內,辰逸雪坐在榻旁,拉著金子的手問道:“今天可好些了?”
“剛剛語瞳才給我換過藥,她的醫術你還有信不過的啊?”金子嫣然一笑,迎著他灼灼的視線,柔聲道:“去吧,別讓母親久等了,這兒有樁媽媽她們伺候著,別擔心!”
“你知道我要去哪兒?”辰逸雪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問道。
金子微微一笑,雖然自己不算聰明,卻也不笨。
辰逸雪早前說的那句話,她仔細一琢磨,便能猜到個大概了。
還有辰語瞳對龍廷軒體現出來的態度,都讓金子不得不再三思量牛頭山的那一場襲殺。
盡管此前龍廷軒和辰逸雪并不對付,卻也未曾到那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地步,若那場襲殺真是龍廷軒一手策劃,那他意欲除去辰逸雪掃除障礙的目的便值得深究了。
整個下午,金子都在想著這件事情,待琢磨明白,心底亦為自己大膽的猜測而震驚萬分。
她明白這里面茲事體大,便沒有八卦過問。
她尊重辰逸雪,包括他的決定和選擇。
金子看著丈夫,點頭道:“不管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會支持你的!”
辰逸雪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清淺卻又魅惑至極的笑意,俯身在她額角落下一吻,呢喃道:“謝謝你珞珞,此生有你,夫復何求?”
金子心里甜甜的,小腦袋在他懷里蹭了蹭,羞赧的催促道:“快去吧!”
辰逸雪抬手揉了揉她蓬松的發髻,笑道:“好好休息。好好吃藥,等我回來!”
青青果真十分應景的端了一碗藥湯進來,藥碗有些燙,她快步將藥碗穩穩放在幾上,齜牙咧嘴的對著發紅的手指吹氣,嘿嘿笑道:“太燙了,奴婢忘了拿個托盤托著。”
金子看青青那丫頭毛毛躁躁的模樣。忍不住搖了搖頭。笑出聲來。
“太燙了,先晾著吧,一會兒再喝。”辰逸雪說完。起身扶著金子躺好,為她將被子掖好,低聲道:“我走了。”
金子嗯了一聲,視線追隨著他挺拔如樹的身姿漸漸飄遠。
仙居府的渡口。
辰逸雪和蕙蘭郡主夫婦輕車簡從的候在渡口。等待著憲宗圣駕。
傍晚冷風習習,夕陽的余暉倒映在河面上。碎金跳躍,波光粼粼,仿若一條被風吹皺了的斑斕錦緞。
蕙蘭郡主抬手攏緊身上的銀紅色披風,辰靖見狀。抬手摟上她的肩膀,低聲問道:“渡口風大,要不你先廂里等候。待一會兒船過來了,為夫再去喚你下來?”
“不妨事。我還沒有那么嬌弱!”蕙蘭郡主抬眸迎上丈夫殷切關懷的目光,眼中不自覺的露出幸福笑意。
待收回視線時,眼角的余光不經意的掃向兒子。
辰逸雪安靜的站在邊上,風將他黑色的錦緞披風吹起,發出一陣獵獵聲響。
他背光而立,長眸望著遠處,神態冷漠,帶著一股惑人的倨傲。粼粼水光襯托下的俊顏,宛若一尊完美的神祗。挺拔修長的身姿立于一隅,氣質卓然。
雪哥兒跟年輕時候的憲宗,真的很像。
不單說那相似的眉眼,只說他身上這份渾然天成的沉凜氣質,跟憲宗都是一般無二的。
蕙蘭郡主深望了兒子幾眼,心頭涌起濃濃的不舍。
“來了”辰靖的聲音打斷了蕙蘭郡主的憂思。
蕙蘭郡主回過神來,目光隨著辰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夕陽低沉的方向,與天際連成一片的遠處出現了一支船隊,正逆光駛來。
她上前兩步,翹首望著那漸行漸近的船隊,籠在霞光里的雍雅面容,流露出一絲激動。
“雪哥兒,孩子,陛下來了!”蕙蘭郡主踱步至辰逸雪身邊,握住他沁涼的手,聲音微微有些哽咽。
辰逸雪面色如常,情緒也沒有多大的起伏,只是看著母親一臉歡欣的模樣,也跟著扯了扯嘴角,笑意牽強。
“我看到了!”他淡淡的應道。
渡口這邊,一家三口,心情迥異。
而船頭位置一襲松脂色錦緞常服的憲宗皇帝,卻是難掩亢奮。
遠遠的,他似看到渡口有幾個小黑點,忙招手喚章公公過來,問道:“看看,那兒是不是有人在等著?”
章公公也是上了年紀,視力跟憲宗相比,只有更差的。
“老奴看不到”章公公實話實說。
憲宗哈哈一笑,指著他身后的公孫勇道:“公孫是習武之人,視力定然不錯,你可看出來了?”
公孫勇上前拱手道:“臣只看到幾個人影,具體是誰,隔得太遠,臣也不能確定。”
“那右邊二人,是蕙蘭和辰靖,左邊那個”憲宗頓了頓,飛揚的笑臉笑意斂去,目光緊緊凝著那個黑色小點,既期待又害怕。
他虧欠孩子太多了 船越來越近,已經能清楚的看到渡口上的人影了。
憲宗凝著那塑像般挺立的人兒,眼眶微熱,竟起了近鄉情怯之感。
他背過身去,努力的穩了穩情緒。
章公公掏出帕子,上前低聲道:“陛下,船頭風大,沙子容易迷了眼,老奴備了帕子!”
憲宗接過干凈的方帕,輕輕壓了壓眼瞼,吸去眼角的濕潤。
蕙蘭郡主領著辰靖和辰逸雪上前,準備行禮叩拜,卻被站在船頭的公孫勇先行制止了。
“郡主,郡馬爺和世子爺一道上船來吧!”公孫勇說完,命打扮成尋常小廝的銀龍衛成員放下踏板。
蕙蘭郡主知道憲宗這次是微服私訪,也不必計較什么繁文縟節,不拘小節倒是正理兒。
她在芝蘭的攙扶下上了甲板。隨后辰靖和辰逸雪也緊跟著上來。
憲宗這時候已經入了船艙,三人由著公孫勇領著入船艙覲見。
“陛下!”公孫勇站在槅門外朝內稟報道:“郡主、郡馬爺和世子爺來了”。
里面沉默了一息,辰逸雪敏銳的靈覺能感受到房內憲宗那努力平復的調息聲。
他以為自己也會如槅間內的那人一樣緊張無措,可真正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的內心,比想象中的還要鎮定從容。
“進來吧!”憲宗朗聲道。
章公公拉開槅門,含笑朝貴人們行禮問安。
“公公不必多禮!”蕙蘭郡主說完。徑直跨過門檻。步入室內。
辰靖和辰逸雪也向章公公微微點頭致意,緊跟著入內。
憲宗囑咐章公公上茶后,便命他們都退了下去。槅門外面,只有公孫勇和章公公二人守著。
室內眾人已經紛紛見過禮,憲宗的目光從辰逸雪進來伊始,便緊緊地鎖在他身上。不舍得移開半分。
是他和珍兒嫡親的孩子!
他進來的那一剎那,他就確定的。
從小他的眉眼就長得很像自己。只是他面容輪廓,卻遺傳自他的母親。
面對光柱一般的凝視,辰逸雪泰然自若,正襟危坐地于蕙蘭郡主的下首處。安靜的聽著父親母親和憲宗閑談。
蕙蘭郡主是個很懂得活躍氣氛的人,不消一會兒,室內便是笑聲朗朗。氣氛和樂融融。
“知道你來,我提前讓婆子們收拾了月朗山莊。一會兒咱們的船直接過去,晚膳便在山莊里頭用了。”蕙蘭郡主笑著對憲宗說道。
“好,蕙蘭你安排便是!”憲宗一臉和氣的說道,目光瞟向辰逸雪。
他幾次想找話題跟辰逸雪交談,只是那孩子一臉淡漠的模樣,讓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蕙蘭郡主瞥了他們父子倆一眼,一時間也不知道該給他們倆怎么起個頭,好讓他們相認。
倒是辰靖上前一步,拱手對憲宗道:“陛下,您和雪哥兒父子團聚,應該有很多話要說,臣和蕙蘭便不留下攪擾了。”
憲宗一愣,旋即朝辰靖露出感激的笑意。
經他這么一說,他們父子倆,倒是省卻了一番相認的開場白。
蕙蘭郡主溫柔的看了辰靖一眼,也跟著起身,走到辰逸雪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跟你父皇好好聊聊!”
辰逸雪淡淡一笑,點了點頭。
待辰靖和蕙蘭郡主出了房間,憲宗這才看向辰逸雪,神色復雜地喚了一句:“睿兒”
辰逸雪抬頭,冥黑如墨的眸子里倒映著憲宗略帶歲月滄桑的面容,沉靜而恬淡。
雖然兒時的記憶早已忘卻、消逝,但父子之間的親緣,卻是天生的。
辰逸雪向來坦蕩直接,既然他和憲宗的父子關系是事實,那就沒有必要扭扭捏捏、矯情的僵持著。
“父親,這些年,您受苦了!”辰逸雪起身,躬身施了一禮,聲音低沉平緩無波。
憲宗心頭刺痛,鼻子發酸,眼前驟然霧氣升騰。
他扶起辰逸雪,仔細的端詳著眼前長身玉立的兒子,哽聲道:“都過去了,睿兒,咱們所受的困難,都過去了。朕此次過來仙居府,就是為了接你回去,朕要復你皇子身份,讓你堂堂正正的生活下去!”
辰逸雪眸光冷冽,毫無波瀾,只從容的看著憲宗問道:“父親,是否兒的所有心愿,您都愿意成全?”
憲宗不假思索的點頭,他虧欠珍兒的,虧欠兒子的,太多太多了。
只要他能做到的,他都會竭盡全力去滿足。
“朕,必當竭盡所能!”
“謝父親!”辰逸雪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清淺的笑意,盯著憲宗,一字一句說道:“兒子想當.一輩子的辰逸雪,還望父親成全!”
憲宗身子不自覺的晃了晃,眼角熱熱的,一瞬不瞬的看著兒子,猶不敢信。
他說。他要一輩子當辰逸雪。
他這是在怪自己么?
所以,他寧愿一輩子當蕙蘭的兒子,也不愿意恢復本來的身份么?
“睿兒”憲宗無力的喚道:“你在怪父皇么?”
“沒有!”辰逸雪直接了當的應道:“當年的事情,兒已經不記得了,是非功過,也非兒能評判。只是沉塘之后的新生,對兒子來說。是人生一個新的開始。這十幾年來。兒子以辰家孩子這個新的身份活著,而且活得很好,遠離了權謀爭斗。遠離了勾心斗角,只安然自在的做著自己。”
辰逸雪凝著憲宗的目光帶著一絲祈求:“父親,兒子喜歡這個新的身份,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人生在世短短數十年。能隨心所欲,由著自己支配主宰自己的人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兒子從來向往的都不是權勢富貴,僅僅只是內心的一份恬靜淡泊。辰逸雪的這個身份,比睿王殿下這個身份更適合兒子!”
(二美事)
蕙蘭郡主和辰靖出了船艙,夫妻二人相攜著上了甲板。站在船頭上凝望著與河水連接成一片的墨藍色天際,神色俱有些微的失落。
蕙蘭郡主默然不語,羽睫眨了眨。在眼底投下一圈暗影。
辰靖從懷中掏出一塊錦帕,傾身為她拭去眼角的淚光。
他一手攬上蕙蘭郡主的肩膀。沉沉吐了一口氣,啞聲道:“蕙蘭,咱們是功德圓滿,功成身退。這是高興的事情!”
蕙蘭郡主聞言,眼淚落得更兇了。
“話雖如此,可雪哥兒到底是我養了十幾年的孩子,我早已將他視若己出,一想到他將離開咱們,回到皇城那個吃人的地方去,我便不免擔心,擔心他無法適應那些風云詭譎暗潮洶涌的生活。”蕙蘭郡主抬眸看辰靖,神色悲傷道:“這些年,他好不容易放下心中塊壘,我就怕他”
辰靖忙噓聲制止蕙蘭郡主說下去。
“蕙蘭你太杞人憂天了!”辰靖回頭望了周圍一眼,小聲道:“世易時移,時過境遷,現在朝廷的局勢再不能跟英宗朝時同日而語。雪哥兒是陛下的親兒子,他自會為他打點好一切,你應該相信他的,不是么?”
蕙蘭郡主木然點點頭。
誰說不是呢?
現在掌管天下的是憲宗,憲宗存活的兒子就只有雪哥兒一個,沒有手足之間的爭斗,沒有朝堂上的派系紛爭,皇城并沒有她所想象的那般兇險,是個龍潭虎穴的所在。歸根到底,她所有的顧慮只不過是因為她太在乎,太舍不得兒子罷了。
“你心里難過,為夫如何不知道?”辰靖握住蕙蘭郡主的手,笑著安慰道:“雪哥兒是個孝順的孩子,又豈會忘了咱們這十幾年來的養育之恩?咱們是一家人,不管身份如何改變,這種關系、這份感情卻是永遠也不會變的!”
“靖哥你說的對,是我想太多了。”蕙蘭郡主接過辰靖手中的手帕,擦干臉上的淚痕,收拾起情緒。
二人在船頭吹了一會兒風,辰靖擔心妻子受凍,勸說她回船艙去,就在二人轉身的當口,甲板上出現了一個身影,此人正是此前在辰家茶莊擔任了十幾年管事的通伯。
他一襲藏青色團福暗紋杭綢直綴,花白的發絲梳得一絲不茍,用一支水頭極好的玉簪固定著。
蕙蘭郡主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腳下步伐一滯,定定地望著他。
“參見郡主,郡馬爺!”通伯上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亦如當年他在辰家茶莊為仆那般。
“通伯?呵呵,如今你已經是陛下親封的候爺,萬不可再行此大禮!”辰靖含著淺淺淡笑,上前虛扶了一把。
通伯抬頭,看著辰靖和蕙蘭郡主的目光盡是感激之意,“在郡馬爺和郡主面前,阿通就只是阿通,不是什么候爺。這些年來,承蒙辰家庇護收留,阿通一家才得以有一片棲身之所,此大恩,阿通一生莫不敢忘!”
辰靖和蕙蘭郡主相視了一眼,默契的想起了通伯意外喪生的親人來。
他多年的堅持和隱忍,終于等到了憲宗的歸來、復辟,也等來了恢復本來身份的那一天,可這份喜悅。卻再也找不到能與之分享過的人 功成名就,回首相望,身后只剩下無盡的孤寂和荒涼!
蕙蘭郡主對通伯一家的遭遇,很是同情,也深感無奈。
她看著眼前這個身形佝僂的老人,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在心中暗自嘆息:造化弄人 辰靖嘆了口氣。抬手拍了拍通伯的肩膀。“這些自不必說了,在仙居府若有什么需要,盡管告訴我。”
通伯眼眶微紅。郡馬向來是個古道熱腸之人,推辭之言反倒顯得見外,便只拱手道:“是!多謝郡馬爺!”
說話間,船已經抵達月朗山的渡口。
蕙蘭郡主和辰靖、通伯一同走下船頭的甲板。進入船艙準備請憲宗下船。
“陛下和雪哥兒還在里面相談么?”蕙蘭郡主小聲問公孫勇。
“是!”公孫勇拱手回道。
蕙蘭郡主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父子倆沒有隔閡。一見如故,這是好事兒。
她一開始還在擔心他們父子倆都是性格清冷之人,怕是要冷場尷尬呢。
見此刻天色漸晚,蕙蘭郡主便上前。輕輕敲了敲槅門,揚聲道:“陛下,船已經抵達月朗山渡口了。咱們先下船,待到了山莊內。用了膳再閑談吧。”
蕙蘭郡主話音剛落,槅門便被拉開了。
開門的是辰逸雪,他面色如常,一如既往的清貴逼人。
“父親,母親!”他開口喚了一句,俊顏露出釋然的笑意。
蕙蘭郡主眨了眨眼,心頭既開心又酸澀。
果真是父子親緣,想來他們這次相認后必是詳談甚歡啊!
“到了啊,這便下船吧!”憲宗緩步走出來,清瓘的臉上笑容澹澹,只是眸底有難以掩藏的哀傷。
父子倆截然不同的神色,讓蕙蘭郡主有些迷惑。
然只失神了一會兒,她便迅速的反應過來,笑道:“是,月朗山的景致可是極美的,晚膳過后,讓雪哥兒陪著你四處走走”
憲宗朗聲一笑,一連應了幾個好,在蕙蘭郡主和辰靖的引領下,踏上月朗山的小徑。
山莊內早已收拾妥當,蕙蘭郡主將憲宗安置在端肅親王起居的正院里。
差丫頭們入內掌燈之后,便有婆子請示是否要傳膳。
憲宗留眾人在堂屋一起用飯,蕙蘭郡主便依宮中的規矩,一人一幾,憲宗居上首,其他人分左右排開。
待眾人入席后,婆子們便依次上菜。
章公公在一旁伺候憲宗布菜,他先用筷子夾取了一小塊吃食放入磁碟內,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準備試毒,卻被憲宗制止了。
他擺了擺手,溫和笑道:“在蕙蘭這兒,用不著這一套!”
蕙蘭郡主柔聲一笑,應道:“謝陛下信任,不過還是依著宮里頭的規矩來吧!”
憲宗搖頭,抬眸示意章公公將東西收拾起來,不要攪擾了興致。
章公公忙應了聲是,收好銀針,開始為憲宗布菜斟酒。
用膳的氣氛不算沉悶,眾人不時舉杯互相敬酒,閑談一二趣事。
蕙蘭郡主一直留意著憲宗和辰逸雪父子,心想憲宗是否會借此宣布雪哥兒的身份,然直到飯畢撤下餐具后,憲宗卻不曾提及。
辰逸雪神色悠然,命婢子呈上茶道用具,親自烹煮茶湯。
他手中動作順暢連貫,猶如行云流水,面容恬靜淡泊,無喜無波。
憲宗凝望著辰逸雪,忽然明白,這才是兒子所向往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欲則剛!
很多人終其一生,都不能有如此覺悟。
他自己在皇權爭斗中沉浮幾十載,歷經各種苦難,又何苦再強求兒子走上這條艱辛之路呢?
罷了,罷了!
逍遙苑內。
辰語瞳正給龍廷軒的傷口換藥。
柳若涵就站在邊上看著。
傷口還有滲血的情況,包扎的紗布被血水浸濕干涸后,緊緊的黏貼于表面肌膚,要取下來,非常費勁。
辰語瞳用鑷子沾了藥水。輕輕的打濕紗布,冰冷的藥水刺激著傷口,帶起一陣陣難忍的刺痛。
龍廷軒額角直冒冷汗,他緊抿著薄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響,垂在膝上的手攥緊,骨節泛白。
柳若涵鳳眸水霧氤氳。手不自覺的顫了顫。看了看辰語瞳手中的動作,又看了看龍廷軒額角的汗珠,終是忍不住開口道:“語姐姐。能不能再輕點!”
辰語瞳知道表妹是心疼龍廷軒,可她此刻也夠小心翼翼的了。看著親親表妹一臉心疼的表情,她忍不住有些吃味。
人家是有了媳婦忘了娘,表妹這是有了真愛。赤.裸裸地忽視親表姐 “紗布粘住了,不打濕了取不下來。就算強扯著拿下來了,估計那塊皮也就跟著扯下來了。”辰語瞳靈動的眼珠子瑩瑩流轉,懶懶地應道。
“啊?”柳若涵花容失色,白著臉道:“那還是打濕了。慢些取吧。語姐姐你下手輕點兒!”
她說完,又俯身安撫龍廷軒道:“王爺,您忍一忍!”
“嗯。這點痛,本王忍得住!”龍廷軒面沉如水。說完又抿緊了嘴唇。
辰語瞳撇撇嘴,將紗布撥開,拿鑷子夾了下來。
龍廷軒的身子一顫,背部猙獰的傷口便暴露在空氣中。
柳若涵輕呼出聲,手緊緊的捂住嘴,心口怦怦直跳,眼角沁出幾滴晶瑩。
辰語瞳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傷口,沒心沒肺的嘖嘖道:“傷口沒有感染,真是萬幸!”
還好用了抗毒血清,不然感染了,可有的你受的!
她心里冷冷哼了一聲。
柳若涵別過眼,不敢看龍廷軒的背部,她擔心自己會忍不住落淚。
辰語瞳重新給龍廷軒的傷口清創消毒,敷藥,包扎。
待做完這些,春曉便捧著銅盆上前,伺候辰語瞳凈手。
“藥方要重新調整一下,一天兩劑,早晚服!”辰語瞳一面抹著手,一面說道。
柳若涵聞言,忙取了筆墨紙硯過來,柔聲道:“涵涵給姐姐磨墨!”
辰語瞳微微一笑,目光瞟向龍廷軒,發現龍廷軒正凝眸望向柳若涵。
那樣的目光,辰語瞳懂。
前世他們互生情愫時,那人也這樣看自己。
龍廷軒這是對涵涵動了情么?
若是經此一事,他們能看到彼此情意,真心相待,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三謝謝你!)
蕙蘭郡主夫婦和辰逸雪在月朗山莊陪著憲宗小住了七日。
這七日,是憲宗珍而重之的七日,也是他終其一生都將緬懷難忘的寶貴記憶。
這七日,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父親。
辰逸雪每日陪著他看朝陽落日,品詩論賦,手談棋道,笑談天下事。
憲宗能切身的感受到,兒子當一輩子的辰逸雪,真的會比當回睿王更幸福快樂。
有時候,愛,需要放手。
他也是時候放手了。
室內,蕙蘭郡主在親耳聽到憲宗說出最后的決定時,驚訝得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陛下,你真的想好了么?”蕙蘭郡主問道。
憲宗背著手,別過頭去,眼角的淚光在日光下熠熠閃動,他微一沉吟后,才緩和住翻涌的氣息,平靜道:“蕙蘭,以愛之名,行迫人之事,實非上道。朕在皇權之路上沉浮幾十載,不能放棄,是因為朕沒有選擇。”
他溫和笑了笑,清明如許的眸子透出泠泠神采,續道:“雪哥兒說的對,人生在世短短十數載,能自主選擇人生,選擇想要過的生活,做的事,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他生在皇家,沒有選擇,可蕙蘭你救了他,給了他新生,讓他得以逃出命運的桎梏,朕想成全這份奢侈!”
蕙蘭郡主神色復雜地看著憲宗,最終默默的點了點頭,哽聲道:“謝陛下成全!”
憲宗眸底的傷感一閃而過,微笑道:“蕙蘭,你是個有福氣的,雪哥兒更適合做你的兒子!”
蕙蘭郡主感動落淚,哽聲難言。
她從未奢望過這樣的結局 此番憲宗私訪。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談不上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但失落,多多少少還是有的。
公孫勇想不明白憲宗為何會有此決定,但他知道憲宗圣意已決,多說無益,便不敢再勸。
憲宗臨朝才將將數月,朝中雖有端肅親王坐鎮。卻不得不小心防范任何未知的變數。
憲宗最后一次與辰逸雪促膝長談之后。便啟程趕回上京城。
辰逸雪站在渡口,目送憲宗的船隊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挺拔如樹的身姿沐浴在陽光下。清貴逼人,散發著迷魅惑人的活力和朝氣。
他終于可以真正的放下過去,以辰逸雪的身份,開啟新生。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這一刻,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
蕙蘭郡主夫婦和辰逸雪回到辰府的時候。已經八天過去了。
一行人先去了嫦曦院給辰老夫人請安。
本來辰靖打算等憲宗恢復雪哥兒的身份后,再細細跟母親講清楚當年的事情,不想結局出人意料,辰靖自沒有必要再跟母親說明真相了。
有時候善意的謊言遠比真相來得重要!
飄雪閣內。金子正在睡午覺。
她能感覺自己正在做夢,夢境很凌亂,畫面不停的變換著。一會兒在牛頭山,一會兒在皇城的龍乾殿上。
當她看清楚那兩個身穿明黃色龍袍。拿著劍相互廝殺的人是龍廷軒和辰逸雪時,嚇得心驚肉跳。焦急地跑上去,想要制止他們,可任憑她怎么喊,他們二人就像都沒有聽到一樣,依然刀劍相擊,拼斗廝殺,似要打個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他們二人身上刺目的嫣紅浸透明黃色的衣料,刺得金子一陣眩暈,連視線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她重重地喘息著,額頭冒出了冷汗,忍不住痛苦地嚶嚀出聲。
“珞珞珞珞”
就在金子沉浸在夢境中無法自拔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滑過耳際,像清凌的泉水,醇厚、磁性、低沉、性感,直觸心尖。
她努力的將自己從夢境里抽離出來,睜開眸子,眼眶里的晶瑩順著眼角滑下。
霧蒙蒙的視線里,她看到了辰逸雪那張俊美至極、朝氣蓬勃的臉。
“珞珞,我回來了!”辰逸雪伸手拭去金子的眼淚,柔聲問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金子還處在夢中的情緒里,話梗在喉嚨里,說不出來,只掙扎著起身,細細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見辰逸雪安然無恙,這才緩和住情緒,一頭扎進他的懷抱里,默默流淚。
辰逸雪想起辰語瞳說過的話,她說孕期的女子,情緒都有些敏感多變,要悉心、耐心地安慰呵護。
辰逸雪緊緊抱著金子,揉了揉她的小腦瓜,笑道:“想我了么?”
金子點了點頭,這幾天,她頗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憲宗入住月朗山莊,戒備森嚴,渡口上有銀龍衛嚴密把守,連一只蚊子都飛不進去,更遑論什么飛鴿傳書、書信往來了 金子盡管知道辰逸雪的意向是什么,可她也明白,有時候一些事情,是不能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
辰逸雪是憲宗唯一存活的兒子,又那么的聰慧優秀,憲宗最終是否會妥協,猶不可知。
在‘失聯’的這幾天里,金子的心一刻也沒有放松過,她總擔心他們若是擺脫不了命運的安排,入主皇城,那夢境里出現的那一幕,是否將在未來上演?
她沒有其他穿越女那么大的野心,要求什么權勢富貴,她只想與心愛的人永遠在一起,過安安穩穩,平平淡淡的生活,僅此而已!
辰逸雪伸手撫了撫金子的臉,如黑曜石般熠熠閃動的星眸溢滿溫柔的寵溺,在金子白皙的額頭上落下一吻,呢喃道:“我也想你,想咱們的孩子,好想好想!”
金子仰起臉。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眼神滿是期待的望著他。
辰逸雪知道她在等待什么,抿嘴微笑,嗓音低沉如磁,“陛下回去了,以后,我便只有一個身份。就是辰府的嫡長子辰逸雪!”
金子愣怔了一息。只覺得他的聲音似從天邊傳來,如同仙樂般美妙,眼睛酸酸漲漲的。頃刻便又有眼淚落了下來。
“怎么又哭了?”辰逸雪努著嘴問道。
“我高興!”金子抬袖胡亂的抹了一把眼淚,破涕為笑,“謝謝你逸雪,謝謝你愿意為了我。甘于平庸!”
“傻瓜,那個位置對于不適合的人而言。再滔天的權勢和富貴,也不過是一把枷鎖。再說你焉知咱們未來的生活便會是平庸的呢?咱們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做呢,或許有一天,咱們的偵探館能開遍天下。還有珞珞你曾提及的法醫學院”辰逸雪摟著金子,目光幽遠,“如何在平淡的生活里活出不平庸的人生。才是本事。珞珞,你一定會與我攜手去完成的對不對?”
金子嗯了一聲。傻傻笑道:“其實太悠閑的生活并不適合我,我是天生的勞碌命,讓我無所事事,我怕自己會閑死”
辰逸雪哈哈一笑,摟緊金子,低頭含住她櫻紅的朱唇,給了她一個綿長深情的熱吻。
談情說案,將會是他們一輩子的事業 逍遙苑。
龍廷軒披著鶴毛大氅,懶洋洋的躺在院子里的花架下曬太陽。
鷹組傳來了消息,憲宗回去了。
他靜悄悄的來,又靜悄悄地回去了。
一起似乎未曾發生任何改變。
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逍遙王。
而辰逸雪,依然是辰府的長子嫡孫。
他,竟能對唾手可得的皇位無動于衷.
龍廷軒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能讓他做出如斯取舍?
因失血過多,龍廷軒徜徉在陽光下的肌膚,近乎透明。融融的光暈在他迷惑的容色上流連,讓他看起來如同畫中人那般朦朧,好不真實。
柳若涵提著一個黑漆釉面描金食盒,亭亭立于長廊之上,安靜的望著他。
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龍廷軒慢慢回頭,朝她露出淡淡微笑。
“你來了?”
龍廷軒將修長的手伸出大氅外,平攤著。
柳若涵嫣然一笑,眉眼彎彎,如同新月初升,說不出的嬌俏嫵媚。
她快步上前,毫不扭捏地將小手放進龍廷軒的掌心里。
“王爺今日感覺如何?”柳若涵柔聲問道。
“日漸好過一日!”龍廷軒語調平緩,深邃幽沉的目光灼灼凝著柳若涵,說道:“是你的功勞!”
柳若涵低下頭,臉龐一陣滾燙,心口砰砰躍動,心跳急促。
“說起功勞,王爺可不能漏了語姐姐的”
“那丫頭”龍廷軒自嘲的笑了笑。
牛頭山的那一出,雖然大家都保持緘默,不再提及,但龍廷軒曉得,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罷了。
辰府,連帶著語兒,以后只怕是會漸漸疏遠他了。
想想辰逸雪對這件事的態度以及最后的抉擇,再看看自己小人行徑般的所作所為,諷刺的形成了更鮮明的對比,讓他越發自慚形愧,無地自容。
“涵涵親手做了玫瑰糕,王爺賞臉嘗嘗!”柳若涵從食盒里端出一小碟點心,用筷子夾取了一口放在骨瓷小蝶上,送到龍廷軒面前。
龍廷軒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捻起玫瑰糕送到嘴邊咬了一口,點頭道:“味道不錯!”
“王爺喜歡,以后涵涵常常給王爺做!”柳若涵嬌笑道。
龍廷軒聞言抬頭,定定的望著柳若涵,忽而問道:“你愿意嫁給我么?”
柳若涵一怔,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撇開那道賜婚的旨意!”龍廷軒面色有些嚴肅,目光凜凜,緊接著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語兒此次又怎會用那般冷淡的態度待我,想必你應該很清楚了。”
龍廷軒頓了頓,啞聲問道:“就這樣的一個我,你還愿意嫁給我么?”
柳若涵這一次沒有嬌羞回避,幽幽眸光迎著龍廷軒的凝視,一字一句的堅定道:“愿意,因為愛了便是愛了,不管在別人眼中你是怎樣的人,在我心里,你就是你!”
龍廷軒的視線變得有些恍惚,這句話那么的熟悉,他似在什么地方聽過。
在記憶中搜刮了片刻,他終于想起來,在他手術后昏迷的那個夢境里,萬丈懸崖的邊上,柳若涵對他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謝謝你!”龍廷軒握著她的手,真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