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師,你沒事吧?”
“章老師,別動,千萬不要動,我這就下來拉你!”
連綿陰雨,山路濕滑,章程一腳沒踩穩,“嘭嗵”一聲跌倒在地,身體順著山坡一路向下,無法控制滑行方向,所幸坡度較緩,下面還有一堆雜草,總算有驚無險,滑出十幾米后終于停了下來。
“沒事,我可以自己上來。”
章程嚇出一身冷汗,生怕走十幾里山路去鎮上接自己的盧校長和呂老師也摔倒,連忙抓住一根藤條爬起來,背包和衣服被泥土粘滿了,面目全非,摸摸屁股,似乎褲子還破了洞。
現在的戶籍管理沒后世那么嚴格,之前的身份證并沒有被剪角或收走,他現在既不是香港人,也不是NB電氣首席工程師,而是香江市義工聯合會一個普通義工。
義工叫著不順口,顯得也不尊重,盧校長和呂老師干脆跟對待前段時間剛走的香港義工一樣稱呼他章老師。確認他沒事,盧校長才心有余悸地說:“知道山路難走了吧?章老師,越往前路越滑,跟在我后面走,我腳往哪兒踩你也往哪兒踩,一定要小心。”
盧校長四十多歲,滿臉皺紋,又瘦又黑,看上去不像一個校長,更像一個常年在田間地頭勞作的老農。呂老師比他小幾歲,跟他一樣看上去也很老,沉默寡言,一直背著章程從特區帶來的大包,小心翼翼地生怕磕著碰著。
章程撣了撣身上的泥土,一臉歉意地說:“讓您二位受驚了,我會注意的。”
天黑之后走山路更危險,盧校長不敢耽誤,背上從鎮上采購的一籮筐日用品,一馬當先的在前面開道。經過近四個小時艱難跋涉,章程終于在一個小山頭看見了此行目的地——盧家灣村。
夕陽下,綿延的山脈如起伏的海浪般無邊無際,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坐落在這個幾近與世隔絕的大山深處,宛如一顆紐扣,系在大山胸前。山腳下那道蜿蜒曲折的小溪,嘩啦啦嗚咽著,似乎在絮叨著日子的艱辛。
環顧四周,遼闊、深邃、無際的樹林,莽莽蒼蒼,層層疊疊,涌動著無垠的綠濤。無窮無盡地延伸到遙遠的天盡頭,消失在那云霧迷漫的遠山深處。
看著周圍的景致,章程不禁感嘆道:“好美啊!”。
盧校長流露出一臉憨笑,卸下籮筐,雙手呈喇叭狀放到嘴邊,沖遠處的村子高喊道:“我回來啦…我接到章老師了…”
幽谷里頓時回蕩起他那高亢中帶著滄桑、滄桑中又帶著幾分欣喜的回音。不一會,村口涌出一大群孩子,從大路、從小路,甚至從一塊塊梯田里往這邊飛奔過來。
“章老師好!”
在來的路上,章程還有些憂慮,不知道該怎么跟孩子們相處,當孩子用清澈的眼睛看著他,怯生生又充滿尊敬地齊聲叫他“章老師”時,他的心豁然開朗了。
“同學們好,”章程蹲下身,一邊撫摸著孩子們的額頭,一邊和聲細語地說:“謝謝,謝謝大家的歡迎,大家知道我姓章,可能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章程,見到你們很高興。”
之前來過幾批香港義工,孩子們的膽子大了許多,一個個朝他身后的背包張望,想知道章老師都給自己帶了些什么。這讓盧校長感覺很尷尬,立馬干咳了兩聲,大聲道:“同學們,章老師走了半天山路,現在需要休息,好啦,高年級的來幾個幫我抬一下籮筐,低年級的早點回家。”
看著孩子們悻悻然的樣子,呂老師連忙解釋道:“山里孩子沒見過世面,章老師,讓你見笑了。”
“孩子嘛,好奇心強是好事。”
盧家灣NB希望小學建在村口,四排整齊的校舍,沒有教學樓。左側是一片水泥操場,建學校時占了村里的打谷場,所以操場與村民們共用,并沒有用圍墻圈起來。右側是食堂和宿舍,盧家灣的孩子離得近,放學回家,不用住校,宿舍是為山那邊幾個村的孩子準備的。
籃球場、圖書室、乒乓球桌、風琴…等常用的體育、音樂和美術教學設施一應俱全,校舍寬敞明亮,桌椅板凳全是新的,可見錢基本上都用到了實處。更難得的是,市縣兩級政府還擠出一筆資金,在崇山峻嶺間架了一條近十公里的線路,讓學校和盧家灣村民用上了山外小水電站的電。
香港義工剛走,床單被褥是現成的,盧校長一邊幫呂老師把肩上的大包卸下來,一邊介紹道:“學校一共六個老師,我和呂老師是土生土長的盧家灣人,另外三位是跟孩子們一起從鄰村并過來的,都是民辦教師,家里多多少少有些地,除了刮風下雨實在回不去,平時基本上都回家。”
章程問道:“還有一位呢?”
“夏老師的情況比較特殊。”
盧校長揉了揉發脹的腿,一五一十地解釋道:“她是東山人,三年前我們縣里去她們老家考察,她們那兒的教育質量引起縣領導的注意,最后搞了一個以‘木材換人材’的協議,我們縣提供她們那兒緊缺的木材,她們縣派老師到我們這來創辦示范性學校。每批三十人,三年輪換一次,她是第二批,剛來幾個月。
她是應屆畢業生,還是大學生,照理說應該像其他東山老師一樣去縣一中。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縣教委把她分到了我們這。窮山僻壤,條件這么艱苦,真委屈她了,好在就三年,堅持一下就過去了。”
除了去年夏天那檔子事,還能有什么原因,章程沒有再追問下去。
接待過好幾撥義工,盧校長已經有了豐富的經驗,沒有邀請他去自己家吃晚飯,而是帶著他到食堂轉了一圈,告訴他米在哪里,油在哪里,菜在哪里。章程也按照張徐南珍女士定下的規矩,掏出五百塊錢,作為這一個月的伙食費。
坐了一天半汽車,走半天山路,章程精疲力竭、腰酸背痛,哪有精神再做飯,啃了幾口路上買的面包,去食堂打來一盆水在宿舍里洗了洗,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章老師,章老師…”
不知道睡了多久,朦朧中突然聽見有人在敲門,章程睜開惺忪的雙眼,迷迷糊糊地問:“哪位,有什么事?”
外面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盧校長肯定跟你介紹過,我姓夏,叫夏瑤,是四年級、五年級和六年級的語文老師,你到學校那會兒我正送隔壁村孩子過山崖。走了半天山路,知道你很累,但也不能不吃飯啊。”
章程這才清醒過來,想到人家也是一片好意,連忙起身穿衣服。
打開房門,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口,梳著一根馬尾辮,穿一身素凈的春秋衫,標準的瓜子臉、大大的鳳眼,燈光下晶瑩剔透的雪膚閃爍著象牙般的光暈,絕色嬌美的芳靨暈紅如火,婉如一朵出水芙蓉。
她笑吟吟的盯著他看,又黑又長的睫毛緊掩著那一雙剪水秋瞳,一股淡淡的幽香從她身上傳出,絲絲縷縷地鉆入鼻孔中,聞著清爽宜人,周身舒泰。
好清純、好漂亮的一個姑娘,就像一個仙女突然降臨到這個窮山僻壤,有種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意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章程一陣悸動,看得有些發癡。
他怎么這樣盯著人家看?
似乎收到了他那充滿了熾熱的目光,夏瑤的俏臉刷地一下紅了,心里怦怦亂跳,低頭那一刻的嬌羞,平添了幾分愈發動人的嫵媚。
章程猛然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尷尬不已,急忙辯解道:“對…對…對不起,我剛睡醒,我…我還沒睡醒,我…”
好帥氣的一個小伙子,他那語無倫次、面紅耳赤的樣子,夏瑤感覺有些好笑,輕聲道:“吃飯去吧,我都做好了,還燒了兩瓶開水。”說完之后薄唇微抿,幾綹碎發垂在額際,說不出的美艷動人。
丟大人了,不去吃飯更丟人。
章程暗罵了一句自己,硬著頭皮跟著她往食堂走去。
一盤由白蘿卜、胡蘿卜和卷心菜腌制的泡菜,一盤干豆角炒臘肉,一大碗咸菜雞蛋湯,紅黃白綠,雖然簡單,倒也色香味俱全。
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夏瑤幾分羞于出口似地一般輕聲道:“章老師,我知道你們義工聯。”
“是嗎?”
夏瑤點點頭,如數家珍地說:“你們是‘廣交會’的志愿者,你們還開通‘關心’熱線,給剛去特區遇到困難的青年提供幫助,中央電視臺報道過好多次,只是沒想到你們會來盧家灣這個小山溝。”
章程放下筷子,隨口道:“你不也一樣嗎?”
“我跟你不一樣。”
一句不經意的話讓旖旎而尷尬的氣氛消失殆盡,夏瑤神情黯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你是志愿者,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想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我是教育者也是被教育者,不想來也要來,不想走也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