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和香港交界處的中英街,憑借“一街兩制”帶來的差價和貨源優勢,創造了“購物天堂”的商業奇跡,名震一時。
尤其黃金飾品,堪稱當之無愧的搶手貨。
國內物價飛漲,這里黃金價格遠低于國內市場,還有香港市場上的最新款式,吸引了全國各地的客商和游客蜂擁而至。
零距離體驗資本主義的腐敗生活和消費方式,所有人都大包小包的滿載而歸。張鐵城不僅花光了章程昨晚給的一千港幣,為了多買些南濱老家買不到的東西回去送人,甚至把吳秀蘭和章琳的那兩千也花得一干二凈。
回來一看,章程才發現他凈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10港幣一袋的日本味丹,也有叫味素,其實就是味精,一買就是五十袋。10港幣一把的雨傘,10港幣一米的布料,10港幣一瓶的李錦記特鮮醬油…簡直從十元店回來的。
都是被物資匱乏、供給不足給害的,讓堂堂一個副處級公安分局局長,像女人一樣滿大街掃便宜貨,章程五味雜陳,一邊幫他收拾打包,一邊問道:“張伯伯,這些回去夠不夠分,如果不夠明天再去買點。”
“夠了,足夠了。”
張鐵城放下味精,接過丁文明遞上的香煙,一臉不好意思地說:“三兒、文明,這次真麻煩你們了。買東西的錢算我借的,回頭從通行證的創收款里扣,反正是帶回去當福利分的,算不上以權謀私。”
不等章程開口,顧紅霞便假作生氣地說:“張局,您這話就見外了!三兒和文明都是您的晚輩,又都在特區創業,不但要孝敬您,還要盡地主之誼。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他們將來回老家后還有什么臉見您?”
“紅霞,一碼歸一碼,要真是見外我還能住這兒?早住旅社去了。孩子們賺錢不容易,我不能公私不分。”
這個錢章程當然不能要,誠懇真摯地說:“張伯伯,我在老家滿大街賣煙和倒匯時,分局上上下下沒少照顧。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份恩情三兒一直銘記在心,如果您真沒把我當外人,那這些東西就當是我送給老家那些叔叔伯伯的。”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張鐵城也不再堅持,大手一揮:“好吧,既然是你的一番心意,那我肯定幫你一一帶到。”
緊接著又感嘆道:“跟愛國不一樣,我沒當過兵,天南地北的沒幾個朋友。這一趟出來算明白了,不管到哪里還是有個家鄉人,有個朋友好!”
一邊是分局,一邊是自己的侄子和兒子,丁愛國夾在中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才是,干脆岔開話題,一臉好奇地問:“三兒,為什么中英街的香港人管人民幣叫‘人仔’,管港幣叫‘港紙’?”
這個問題還真有點大,章程略作沉思了片刻,解釋道:“‘人仔’就是指人民幣堅挺,值錢;‘港紙’是指港幣不值錢。這跟多少年一成不變的牌價匯率有關,可以說它改變著特區和香港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
不過在我看來港幣是一個被嚴重低估的角色,并非他們所說的那么不值錢。我給您舉個列子,按照國家相關政策,從香港公干回來一次可免稅購買兩大件六小件,香港付款特區提貨,20寸的樂聲彩電2400港幣,按牌價匯率折合人民幣還不到800元。但在國內商店,同樣的彩電至少要2400元人民幣,而且還要指標,您說港幣到底值不值錢?”
看著父親恍然大悟的樣子,丁文明不甘人后地補充道:“在特區,港幣的確沒有外匯券走俏。這并不是因為港幣真不值錢,而是絕大數沒機會去香港的人想買到緊缺電器,只能用外匯券去購買。相比之下,港幣能購買的商品只能算小兒科。”
張鐵城也反應過來,連連點頭道:“我說中英街上為什么沒賣電器的,原來是國家不允許啊。”
在他們這兩位局長面前,“犯”的父親張樹仁底氣不足,感覺沒插話的資格。于是和他愛人呂倩芳一樣,一回來就圍著小嘉輝轉,又是抱又是親,那親熱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親孫子呢。
兩天朝夕相處,解決了許多問題。
吳秀蘭不僅露出了笑臉,甚至還破天荒地跟劉思偉說了句話,飯做好了,讓他招呼客人去餐廳吃飯。
“媽,我都給您剝了,您再吃一個。”章慧堪稱孝順的典范,一絲不茍的把螃蟹殼剝得干干凈凈,再沾上調料小心翼翼地放到母親面前。
在討好母親的問題上章家三姐弟是一致的,章琳也深以為然地附和道:“是啊媽,您多吃點,雖說咱家住江邊,平時沒少吃螃蟹,可像這么大的海螃蟹還真不多見。”
吳秀蘭似乎還不為所動,顧紅霞插口道:“秀蘭就是有福氣,兒子女兒一個比一個孝順,一個比一個有出息。你看我家文明,坐了半天,連菜都沒給我夾一筷子,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媽,我錯了,我這就給您夾。”
看著丁文明那副滑稽的樣子,吳秀蘭撲哧一笑,夾起蟹肉說:“好了好了,你們別再變著法哄我開心啦,我吃還不行?”
心結解開,連張鐵城這個唯一的外人都幫著高興,哈哈大笑道:“秀蘭嫂子,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這就對了嘛。”
顧紅霞和呂倩芳一個勁給自己使眼色,劉思偉連忙端著酒杯,起身道:“媽,這杯酒我敬您,一是給您賠罪,二是祝您長命百歲,三是向您保證今后一定會好好待小慧,絕不會讓她受哪怕一丁點兒的委屈。”
說完之后一飲而盡,緊接著又是深深一躬。
兒大不由娘啊,小嘉輝都會叫外婆了,吳秀蘭還能說什么呢?于是吟著眼淚哽咽地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張局長說得對,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你們過得好就行,我不會再說什么了。”
“對,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嘛!”
丁愛國也端起酒杯站起身,熱情洋溢地笑道:“來…我們大家一起舉杯,共同祝愿思偉和小慧喜結連理、白頭偕老,其實我還想說一句兒孫滿堂的,就是不知道香港有沒有計劃生育。”
眾人頓時哄笑起來,隨著丁愛國這句祝福的話,家宴變成了遲來的婚宴。
小嘉輝都這么大了,章慧被搞得面紅耳赤,好在沒什么外人,倒不至于太過難堪。你一言我一語,談笑風生;你一杯我一杯,觥籌交盞;餐廳里洋溢著幸福美滿的氣氛。
從內地來特區的人都會很興奮,都想更多地了解這個短短幾年內發展起來的奇跡之城。
晚飯過后誰也睡不著覺,顧紅霞一提出去工廠看看就獲得所有人的贊同。
真正的股東要去看她的錢花在哪兒,這個要求很合理,劉思偉只好再一次當起司機,帶眾人在廠區轉了一圈。
辦公樓和生活區還在施工,除了幾排正在晝夜安裝調試設備的廠房和一排倉庫,烏漆墨黑的實在沒什么看頭。但他們的興致卻很高,看看這個,問問那個,聽完省二建公司的項目經理介紹,又提出去租賃的舊廠房臨時宿舍看看那些員工。
丁愛國甚至把這提高到政治高度,認為工作能不能干好,完全取決于班子有沒有戰斗力!這個要求也很合理,章程只能和劉思偉、李曉山、丁文明一起帶他們去。
都是年輕人,條件艱苦,晚上又沒什么娛樂活動,臨時宿舍一如既往的鬼哭狼嚎。一進舊廠區大門,便聽見里面傳來高亢而且五音不全的《一無所有》。
在丁愛國這個老部隊首長面前,李曉山永遠是大頭兵,正準備進去讓那幫精力過剩的家伙消停點,丁愛國一把他拉住,若無其事地笑道:“年輕人嘛,有點朝氣好,搞得死氣沉沉的不利于工作,更何況現在是人家的休息時間。”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正說著,里面的歌換了。
唱歌沒什么,唱得不好也沒什么,關鍵看唱得是什么歌!
《血染的風采》,電影《十五的月亮》的主題曲,跟《高山下的花環》主題曲一樣,都是章家人最不愿意聽到的歌。
大喜和大悲原來離得這么近,聽著耳熟能詳的旋律,看著吳秀蘭在燈光下臉色蒼白、扶著車門搖搖欲倒的樣子,丁愛國頓時皺起眉頭,脫口而出道:“李曉山!”
“到!”
“讓他們換個歌!”
“是!”
“曉山,回來。”
見李曉山像在部隊時一樣立正敬禮,扭頭就要跑步過去,不想因為自己掃員工們興的吳秀蘭連忙叫住,強忍著悲傷搖頭道:“曉山,聽嫂子的,讓孩子們唱吧,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沒事…我真沒事,只是…只是感覺有些突然。”
“科長,這…”李曉山同樣心如刀絞,淚流滿面的站在那里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一個大活人就這么沒了,任誰都無法接受!
章援朝犧牲后市里沒開成英雄事跡報告會,雖然那時還在部隊,但丁愛國卻清楚的明白那是因為吳秀蘭不愿意去參加。
她一直在逃避,一直不愿意真正面對,用沒完沒了的工作和家務來麻痹自己,章慧章琳章程三姐弟和半身不遂的婆婆是她熬過來的唯一動力。
想到老太太已經老了,三姐弟也都要成家立業,她遲早要一個人去面對,丁愛國長嘆一口氣,凝重地說:“聽嫂子的,讓孩子們接著唱。”
看著章家三姐弟沉默不語的樣子,剛才還感覺莫名其妙的張鐵城這才恍然大悟。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也許我的眼睛再不能睜開,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懷?也許我長眠,將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做了山脈?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土壤里有我們付出的愛!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土壤里有我們付出的愛…”
樂極生悲,吃飯時還其樂融融,猛然間卻聽到這首如此令人傷心的歌。
里面人還沒唱到最后一句,章琳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痛哭起來。緊接著就是章慧,兩姐妹悲痛欲絕,抱著淚流滿面的母親嚎啕大哭,要多傷心有多傷心。
《高山下的花環》很多人看過,哭過,可又有多少人能記住?
這首《血染的風采》也有很多人聽過,唱過,可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過?
離這里一千多公里的山上有一片陵墓,父親章援朝就葬在那里。
前世去祭奠時碰到過一個也上過前線的老兵,那時還無知的問:上戰場是怎樣一種感覺?老兵淡淡的笑笑,不愿回答。后來在滬江問李曉山,李曉山也不愿回答。
直到奶奶臨終前念念不忘父親的那一刻,章程才真正感覺那是一種怎樣的生離死別!人前一分鐘還在面前活蹦亂跳,后一分鐘就冷冰冰的躺在面前。
或許是心理年齡遠超過實際年齡,或許是該傷心的都已經傷心過了,章程盡管同樣難受,同樣很不是滋味兒,但還是強忍著沒流淚,示意大姐夫扶她們上車,并輕聲問:“丁叔,張伯伯,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對對對,太晚了,要看明天也可以看嘛。”
回到別墅,吳秀蘭和章慧章琳又是一陣抱頭痛哭,直到小嘉輝醒了要尿尿,母女三人才從悲痛中緩過來。
二樓陽臺上,男士們聽著陣陣濤聲五味雜陳,直到顧紅霞上來告訴吳秀蘭沒事,眾人這才松下口氣。
張鐵城掐滅煙頭,不無擔憂地問:“三兒,你媽在老家時也這么敏感?”
章程搖了搖頭,倍感無奈地解釋道:“今天主要是受了刺激,我媽就像一張桌子,我們姐弟仨和我奶奶就是她的四條腿,沒見到大姐夫,沒真正接受大姐夫這個女婿之前沒什么,今天真正接受了就等于少了一條腿,所以…所以特別敏感。”
親愛的兄弟姐妹們,老寒弱弱地問一下: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