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六點整,滬江開往寧安的火車吼叫著汽笛,哐當哐當地喘著粗氣駛出了站臺。
綠色車皮的直快列車,不像后世的長鐵軌跑起來平穩,由于鐵軌間留有膨脹空隙,車跑起來總是有節奏地哐當哐當響個不停,盡管聲音嘈雜,可在丁文明聽來,簡直就像是一首雄壯的進行曲在耳邊回蕩。
去年臘月章程去家里,他當時正好在房間里睡覺,隱約聽見說章慧要嫁給一個香港人。父親當時很生氣,信誓旦旦地要棒打鴛鴦,沒想到回來后卻像沒事人一樣。
他不是個喜歡嚼舌頭的人,所以也沒在意。
直到有一天聽見父親打電話給市局出入境管理處的同事,托人家幫著辦赴港定居手續,他才意識到章慧跟那個香港人已經結婚了,而且有了孩子。不然根據現有赴港定居政策,她連申請的資格都沒有。
這就意味著章程昨晚跟李曉山說的那些話,并非信口開河。
香港NB電氣股份有限公司,一聽名字就感覺很牛逼,要不能叫NB電氣?三兒不地道啊,那個管理職位居然不緊著自家兄弟。
不過沒關系,既然都已經知道了,搞個財務主管干干還是有希望的。
心動不如行動,見對面的旅客趴在小桌子上就開始呼呼大睡,周圍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沒什么人注意自己,丁文明立馬湊到章程耳邊問:“三兒,你說哥平時對你怎么樣?”
“好啊,跟親兄弟一樣啊,文明哥,你怎么問這個問題?”章程被搞糊涂了,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
“你說哥上學時的成績怎么樣?”
“更不用說了,小中專,比上大學還難,以前那會我媽總拿你當榜樣。”
丁文明又問道:“那你說哥的工作怎么樣?”
沒事吧,盡問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章程伸手就要去摸他額頭,并心不在焉地敷衍道:“銀行工作好啊,天天跟錢打交道,永遠都不會失業,走出去還有面子。”
“好什么好?”
丁文明把他手往邊上一推,唉聲嘆氣地說:“不但天天跟錢打交道,還要天天跟橫挑毛病豎挑刺兒的主任打交道。累死累活還受氣,工資就那么點,干一個月不如你賣一天煙,我早不想干了。”
“你打算干什么?”
“跟你混啊,還能干什么,”丁文明緊盯著他雙眼,滿是期待地說:“三兒,哥沒跟你開玩笑。你那個親戚來國內投資建廠總要人管財務吧,我學得是財會,有會計證,又在銀行工作過,一去就能上手,怎么樣…幫不幫哥這個忙?”
原來是這么回事,章程恍然大悟。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這樣的想法很正常,將來也的確需要一個財務總監,問題是NB電氣到現在八字還沒一撇。
章程沒答應也沒不答應,而是嚴肅提醒道:“哥,為了給你找現在這工作,丁叔叔和顧阿姨不知道托了多少人。說辭職就辭職,他們能同意嗎?再說既然是企業就會有風險,一旦效益不好,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
“時間就是金錢,效益就是生命,特區的口號喊得多好啊!三兒,我不想在銀行里混日子,也不想總呆在南濱那個小地方,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真是一個激情燃燒的時代,他相信像丁文明這樣的有志青年還有很多很多,要不也不會有接下來的下海潮。
想到后世那千軍萬馬考公務員的場景,再看看丁文明對下海一臉向往的神情,章程感慨萬分,不禁脫口而出道:“對,時間就是金錢,效益就是生命,我們不但要看看外面的世界,還要用我們是雙手改變這個世界。”
“這么說你答應了?”
“只要你爸和你媽沒意見,我這邊就沒問題。”
“那咱們一言為定?”
章程重重點了下頭,確認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咪索啦咪索,啦索咪哆唻,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工作移交了,家屬區的房子月底也要退,一應手續都已辦理完畢,想到下個月就要脫下穿了整整二十一年的軍裝,離開生活了二十一年的軍營,陳正淮就感覺心里空蕩蕩的,很不是滋味兒。
一隊戰士唱著嘹亮的軍歌,邁著整齊的步伐迎面而來,帶隊中尉舉手朝他敬禮,陳正淮一楞,連忙揮起胳膊回禮,回得很標準很有力,因為清楚地明白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陳副政委,陳副政委,大營門有人找。”
剛放下胳膊,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喊,回頭一望,原來是在大營門檢查軍容風紀的師軍務科參謀。
這段時間為他送行的戰友不少,幾乎天天都有人請。還有就地轉業在寧安的那些老戰友,但他們離得近,跟老部隊關系一直沒斷,又都是曾經的營級以上軍官,進出大營門幾乎沒人攔。
陳正淮納悶了,一臉疑惑地問:“找我的?”
軍務科的職責決定軍務參謀要比一般軍官更講原則,一點小事都扯著著嗓子匯報道:“報告陳副政委,找您的是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大的說他爸叫丁愛國,轉業前曾擔任過我師軍需科副科長;小的說他爸叫章援朝,他叫章程,沒說他爸以前在哪個單位。”
兩山還在輪戰,幾個主力團據說馬上又要拉上去,作為一個鐵定要上前線的軍務參謀,居然章援朝是誰都不知道,或許甚至都沒聽說過,真是鐵打的磨盤流水的兵。
什么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這才過了七年,就沒人記得建國后師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在戰場上犧牲的營級主官!
都快轉業了,人家又是師機關干部,照理說用不著再得罪人,但陳正淮還是狠瞪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葛參謀,我這就去大營門接,另外…我建議你有時間去師榮譽室看看。”
“榮譽室?”
“去了就知道章援朝是誰,而且你也應該知道他是誰!”
趕到大營門陳正淮才發現自己來晚了,一幫在大院兒長大,并已經在寧安各單位參加工作的部隊子弟,正興高采烈地圍著丁文明問長問短。
有楊副師長的兒子,有一團關政委家的丫頭,甚至還有軍袁副參謀長家的老三,就算他陳正淮不來接,丁文明和章程也能進去。
父親生前最好的搭檔走出大營門,章程連忙一臉欣喜地說:“陳叔叔,可等著您了。”
老戰友的兒子找到軍營,該不會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吧?來大營門的這一路上,陳正淮忐忑不安,直到看見章程這張笑臉才松下口氣。
盡管如此,他還是急切地問道:“三兒,來前怎么不給叔寫封信,你來你媽知道嗎?”
“知道啊,”章程指著地上的大包小包,嘿嘿笑道:“這是我媽給您帶的一些土特產,不值幾個錢,就是有點難背。”
“來就來,還帶東西干什么。”
陳正淮撫摸著他的頭,隨即轉身問:“小丁,你是同三兒一起跟我走,還是跟你這些老同學一起走?”
“我是跟三兒一起來,當然同三兒一起跟您走。哥兒幾個,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反正得在這住幾天,咱們有的是時間,回頭再聊。”
去家屬區的這一路上,陳正淮事無巨細地問長問短,直到確認章家沒出什么大事,這才真正的放下心,不過章程此行的來意也把他給難住了。
八百箱茅臺,別說他已經快轉業,幾乎算不上部隊的人了,就算他仍擔任團副政委也解決不了。
可吳秀蘭這些年從沒求過部隊,斷然拒絕實在過意不去。更何況這事關章援朝唯一的兒子章程的前途,說什么也得幫他想辦法。
于是,一把章程和丁文明安頓下來,就馬不停蹄地趕到團部。
“團長、政委,事情就這么簡單,秀蘭什么樣的人你們是知道的,無論援朝犧牲前還是犧牲后,不管家里遇到什么樣的困難都沒找過部隊。可憐天下父母心,要不是為了三兒的前程,她肯定開不了這個口。我是快脫軍裝的人,青黃不接,實在是有心無力,您二位可不能坐視不理,怎么著也得幫著想想辦法。”
作為第一批上戰場的部隊,三團烈士高達二十多個。
這兩年還好,前幾年政治處凈忙著安撫烈士家屬了。直到現在還有兩個烈士的孤兒寡母賴在團里,她們也是沒辦法,一家幾口要吃飯,地方上又不給安置,就這么讓人家回去怎么活?
王團長皺起眉頭,恨恨地說:“地方上那些干部也真是的,不落實優撫政策就罷了,還刻意刁難烈軍屬。要是在寧安,我非得把他們單位砸個稀巴爛不可。”
“老王,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
安撫烈軍屬是分內的工作,古政委責無旁貸,略作沉思了片刻,說道:“現在我們所能做的是想辦法解決問題,軍人服務社應該能擠出四五十箱,另外再讓軍需股想想辦法,實在不行到一團和二團看看,總不能讓孩子兩手空空的回去。”
就算一團二團愿意幫忙,加起來也才一兩百箱,王團長急了:“老古,沒聽老陳說嗎,人家要的是八百箱!我看干脆矛盾上交算了,讓師長和政委也頭疼頭疼。”
一個團就這么多烈士,一個師加起來更多。遇到這點難事就往上推,師長政委還不把自己罵個狗血噴頭?
古政委可不會干這樣的傻事,連連搖頭道:“師軍需科肯定要去,但師領導那邊就不要驚動了。大不了我們再想想辦法,把團里轉業到地方的干部都發動起來,據說混得最好的已經當上了市委副書記,八百箱應該不難解決。”
隨著古政委一錘定音,團司令部參謀和政治處干事全都忙碌起來。去兄弟單位的去兄弟單位,去師部的去師部,還有幾個奔赴部隊駐地附近的幾個縣市,求爺爺拜奶奶,好話說凈,愣是在短短三天內湊夠了八百二十三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