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還不滿十五周歲的孩子搗賣外匯,說出去連鬼都不信。
況且章程十分謹慎,直接跟洋鬼子打交道,一手交錢一手交外匯券,沒那么多中間環節,還有賣煙這一絕佳掩護,干了近兩個月都沒引起人們注意。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的一舉一動根本瞞不過丁愛國這個有心人。
中央剛下達一個文件,要求公安機關嚴厲打擊搗賣外匯等破壞國家金融秩序的違法行為。想想也是,內部文件上說全國只有大約20的外匯交易是按官方匯率進行的,80都是黑市交易,社會主義墻角都快被挖空了,這樣下去能行嗎?
不過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想徹底杜絕黑市交易有多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很可能就是一陣風,等風頭過了甚至會愈演愈烈。
怎么才能維護金融秩序那是中央領導考慮的問題,丁愛國考慮的是不能讓章家這根獨苗撞槍口上,想想幾年前的全國嚴打就讓人不寒而栗。
被莫名其妙的叫到丁家,章程有些忐忑不安,他擔心的不是搗匯,而是市煙草公司。現在煙草開始專賣,賣鄰市的煙就是走私,要是證據確鑿又上綱上線,還真不是什么小事。
對怎么教育孩子丁愛國曾下過一番功夫,不管他家丁文明和丁文艷犯多大錯誤,也要等孩子們吃完飯再批評。對待章程同樣如此,直到章程把碗里最后一個米粒扒干凈,才不動聲色地問:“三兒,這兩個月煙賣得怎么樣?”
他愛人顧紅霞很有默契,丈夫剛開口就不聲不響的打發倆孩子去鄰居家玩,自己則捧起毛線假裝看電視。
這架勢,肯定有什么事,章程定定心神,微笑著回道:“還行。”
“說具體點,叔又不管你借錢。”
“那您得替我保密。”
心理素質還挺強,居然面不改色,丁愛國朝妻子看了一眼,笑道:“放心,我和你阿姨嘴嚴得很,再說你賺得多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能砸你飯碗。”
眼前這位視自己為己出,章程不認為有隱瞞的必要,干脆據實相告道:“現在賣煙一共分三塊,一是往外公外婆那邊的小商店販低檔煙,農村嘛,利潤薄,刨去成本,上個月賺了八十多,這個月一百六;二是零賣,利潤還可以,尤其拆包賣,連我表哥賣得都算上,這兩個月賺了七千兩百多;再就是外煙,才開始弄,賺了兩千多,但市場就這么大,以后也就這樣了,主要還是靠零賣。”
丁愛國知道賣煙賺錢,卻不知道會如此賺錢,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愛人,楞了好一會兒才將信將疑地問:“三兒,這么說你現在也是萬元戶了?”
“算是吧,”章程微微點了下頭,若無其事地說:“丁叔,丁姨,其實萬元戶沒那么玄乎。咱南濱多了去了,只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大家心照不宣,誰也不愿意當這個出頭鳥罷了。”
顧紅霞似乎深有感觸,一臉憤憤不平地說:“這倒是,老丁,我們單位顏中仁你是見過的,就那么一個其貌不揚的人,手頭上少說也有三五萬。錢從哪兒來的,還不是因為他哥在鋼廠銷售科,一張批條轉手就能賺好幾千,連我們局長都知道。”
批判大會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仇富大會,這可不行。
丁愛國話鋒一轉,聲色俱厲地問:“三兒,既然賣煙能掙錢,才兩個月就成萬元戶了,為什么還干那種違法犯罪的事?是不是嫌快活,想進去吃牢飯。”
章程糊涂了,一臉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違法犯罪?”
“別給我裝糊涂,你自己干的事自己心里清楚。”
“丁叔,您是指兌換外匯券?”
“我還以為你死不承認呢。”
章程樂了,沒心沒肺地說道:“不就是兌換外匯券嘛,多大點事啊。丁叔,您是沒去過京城、滬江和香江特區,哪個涉外商店門口不是擠滿了私下換匯的人?買彩電要外匯券、出國留學要外匯券、連考托福的報名費都要外匯券去換美元交,人民群眾有需求,國家又滿足不了,只能通過這種方式解決。”
還一套一套的,丁愛國火了:“這里是南濱,不是京城,也不是滬江,更不是香江!錯了就是錯了,還振振有詞,真要是被人家揪著小辮子,連丁叔都救不了你。”
章程大吃一驚,欲言又止地問道:“丁叔,是不是…是不是有人舉報了?”
“有人舉報你還能坐這?”
“我就說嘛,那么小心謹慎,也不應該呀。”
章程這才松下口氣,看著他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丁愛國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強忍著怒火,循循善誘地規勸道:“我看你還沒認識到錯誤,更沒認識到錯誤的嚴重性。三兒,丁叔真是為你好,你說你要是出點什么事,你們章家就徹底沒指望了。”
“我知道,我知道,丁叔您千萬別生氣,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這么有“錢途”的事業說不干就不干,開什么玩笑?章程嘴里信誓旦旦的保證,心里卻暗道:我一定加倍小心,決不能讓人家揪到小辮子。
以前很少說謊,還非常懂事,總得來說章程的信譽度還是很高的。都已經保證了,那應該不會再干,丁愛國居然信了,滿意的點了下頭:“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以后好好賣煙,兩個月賺一萬,不是挺好的嘛,連叔都有點紅眼了。”
“是啊,兩個月賺一萬,一年賺六萬,我和你丁叔就算不吃不喝要攢多少年才能攢這么多?三兒,你知足吧,可不能再去干那些違法亂紀的事。”
“丁姨,我賺錢跟您賺錢有什么區別?現在要周轉,等將來穩定了看我怎么孝敬您和丁叔。真的…我不是在說漂亮話,我爸不在了,您和丁叔就是我的親人,我會跟文明哥和文艷姐一樣孝敬您。”
這番話說得很真誠,感恩、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看著他那張絲毫不作偽的臉,顧紅霞重重點了下頭:“說得對,我和丁叔就是你的親人,真是個懂事的孩子,要是文明和文艷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第二天上午,丁愛國想想還是有些不放心,正準備換身便衣去海員俱樂部看看,卻看見市局王政委走進了分局大門。
丁愛國連忙上去立正敬禮:“政委,您有什么指示。”
“沒什么指示,就是順道過來看看,你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中午也不要準備我的飯。”
“那怎么行呢,您可是局領導,如果連頓飯都不吃,同志們還以為市局對我們有什么意見呢。”
王政委輕嘆口氣,倍感無奈地笑罵道:“好你個丁愛國,一頓飯都被你說得這么嚴重,這個政委干脆你來當算了。”
丁愛國讓開身體,一邊陪王政委往辦公室走去,一邊嘿嘿笑道:“政委,我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呀,如果就這么讓您走了,張局回來后您讓我怎么向他交代。”
正如丁愛國所說的那樣,分局張局長知道市局王政委來了之后,立馬從區政府趕了回來。先是組織黨委成員向政委匯報工作,再請政委作指示,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十一點整準時開飯。
剛改革開放沒幾年,不像后世那樣吃頓飯要去什么大酒店,就算市局政委來了也一樣在分局食堂,只不過比平時多幾個菜。
三杯酒下肚,張局長忍不住問道:“政委,您說您順道過來,難道是微服私訪,先去下面所里轉了一圈,再回頭來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王政委樂了,打趣道:“張鐵城,難道你們分局經常搞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經不起上級檢查?”
“哪兒會呀,政委,不是我王婆賣瓜自賣自夸,我們分局表里如一,拉得出、打得響,任何時候都能經得起上級的考驗。”
田港分局轄區在市中心,人口多,難管理,但犯罪率和破案率一直控制得很好,是市局模范單位,連市委市政府都多次表彰過。
王政委上調市局前,就曾擔任過兩任田港分局局長,對分局工作太了解不過,干脆坦言道:“也別猜來猜去了,跟你們說實話,今天本來是辦私事。說好了八點鐘見面,等我到了人卻不在,所以就過來看看。”
老領導被人放鴿子,張鐵城火了:“誰這么大架子啊,竟敢讓您吃閉門羹,政委,您告訴我是誰,是哪個單位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你以為你市委書記啊,都當局長了還咋咋呼呼。”
王政委狠瞪了他一眼,隨即搖頭苦笑道:“還不是因為我家丫頭,說起來孩子挺爭氣,大學畢業分配到滬江,還在滬江找了一個對象,小伙子人很精神,工作不錯,家庭條件也很好,打算五一結婚。”
丁愛國脫口而出道:“政委,人好,工作好,家庭好,這是好事啊!”
“好什么好,太好了就不好了。”
王政委長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人家三個兒子,老大老二都結婚了,我家談得那個是老三。前面兩個結婚時娘家陪的是彩電、電冰箱、洗衣機,自行車、手表什么的就更不用說了,那還是好幾年前的事。現在輪到我家,總不能讓孩子兩手空空的嫁過去吧?所以這段時間我一直為這事犯愁,不怕諸位笑話,這個年都沒過好。”
他家就一個女兒,自己又當這么多年領導,老三樣和新三樣一起置辦可能會有些壓力,但問題應該不是很大。張鐵城糊涂了,一臉疑惑地問:“政委,不就是嫁妝嘛,給孩子辦就是了,有什么好犯愁的。再說您就一閨女,遲早還不都是她的。”
“我不是舍不得錢,而是那些東西有錢都買不著,什么都要進口的,還要最新款,尤其那個電冰箱咱們南濱都沒得賣,想買得去滬江。”
彩電和洗衣機的確很緊張,但像王政委這樣的正處級干部想買很容易,不過全要進口的和最新款的則另當別論了。
張鐵城這才恍然大悟,想了想之后苦笑道:“看來得要外匯券,政委,我知道您上午去哪兒了。估摸著陳行長也沒辦法,所以干脆躲著您,說來說去還是咱南濱沒幾家能創匯的企業,他手頭上那點計劃根本不夠用。”
正為章程擔心的丁愛國靈光一閃,尋思如果能幫王政委把這事解決了,那今后就算被人家翻舊賬有政委頂著也沒什么大事,更何況自己也要進步,于是冷不丁來了句:“我倒是能想想辦法,就不知道能換多少。另外匯率也是一個問題,畢竟外匯太緊張了,都是高價買的,按銀行匯率換人家肯定不愿意。”
王政委欣喜若狂,緊盯著他的雙眼問:“愛國,你有這方面的門路?”
有些事是不能瞞的,更何況王政委和張局長都沒把自己當外人,就算知道了他們也不會翻章程的舊賬,最多告誡一番,以后不要再干就是。丁愛國權衡了一番,干脆坦誠相告,把章程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王政委并沒往違法亂紀上面扯,而是不無惋惜地嘆道:“他爸章援朝我聽說過,對越自衛還擊戰咱南濱就兩個烈士嘛,記得當年市委宣傳部還打算開英雄事跡報告會,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沒開成。沒想到烈屬居然困難成這樣,說來說去,還是國家對不起他們啊。”
領導的態度很明確,只是表達方式比較婉轉罷了。
張鐵城哪能聽不出王政委的言外之意,一錘定音地說道:“愛國,既然是你侄子,那這事就拜托你。早辦完早好,可不能耽誤我們去喝老領導家的喜酒。”
分局魏副局長也點頭附和道:“是啊,這事宜早不宜遲,畢竟就算換到了外匯券還得去滬江買東西。”
連一向古板的魏副局長都表了態,還有什么可猶豫的,丁愛國毫不遲疑地答應道:“是,我吃完飯就去。”
困擾自己近一個月的問題有望得到解決,王政委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放下筷子囑咐道:“愛國,人家孤兒寡母的也不容易,該怎么換就怎么換,咱不能讓人家吃虧。”